夜色如墨,國公府深宅大院內的喧囂早已沉寂,只余下巡夜家丁梆子聲單調的回響,在空曠的庭院間游蕩,更添幾分森然寒意。
張銳靠坐在冰冷床榻上,左臂包裹著厚厚的麻布,隱隱作痛。白日校場搏殺留下的傷痛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的灼痛。更讓他心神不寧的,是英國公離去時那深不可測的目光,以及最后那如同冰蛇探入體內的瞬間探查。丹田處那股應激爆發(fā)的奇異暖流,在探查后似乎沉寂了下去,只留下淡淡的溫熱感,如同爐膛里將熄的余燼,難以捉摸。
窗欞紙被寒風刮得簌簌作響,投下?lián)u晃的樹影,如同鬼魅。白日里孫德茂瀕死抽搐的景象、嫡兄張世澤那驚懼怨毒的眼神、還有那艘沖破血海迷霧、懸掛三色旗的鋼鐵巨艦……無數(shù)畫面在腦海中翻騰碰撞,攪得他心神不寧。
“篤…篤篤篤…”
一陣極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叩門聲,突兀地在寂靜中響起。不是正門,是后窗!
張銳心頭猛地一凜,如同被冷水澆頭,瞬間壓下所有雜念。他屏住呼吸,右手悄然滑入枕下,握住了那柄白日里趙勝偷偷送來的、用來削芋頭的短小鈍刃,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清醒。
窗外,一個刻意壓低的、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傳來,如同夜風刮過枯枝:“三少爺,國公爺有請。請隨我來?!?/p>
不是福伯,也不是府中任何熟悉的管事。這聲音冰冷、干脆,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漠然,更透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張銳緩緩松開握刀的手,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手臂的疼痛。來了。英國公的考校,比他預想的更快,也更直接。他沉默地起身,披上那件舊棉袍,動作因傷痛而略顯遲滯,但眼神已恢復沉靜。他拉開后窗,一股刺骨的寒風瞬間涌入。
窗外,一個全身籠罩在黑色夜行衣中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立在墻根下。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鷹隼般銳利而毫無波瀾的光。見張銳出來,黑衣人微微頷首,沒有任何多余言語,轉身便走,腳步輕捷如貍貓,落地無聲。
張銳緊隨其后。黑衣人選擇的路徑極其刁鉆,避開了所有巡夜的燈籠和可能經(jīng)過的仆役區(qū)域,專挑假山陰影、回廊死角、甚至翻過一段低矮的花墻。寒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左臂的傷口在動作牽拉下傳來陣陣鉆心的痛楚,但張銳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目光死死鎖定前方那道如同鬼魅般飄忽的黑影。
穿過層層疊疊的院落,最終停在了國公府最深處、最為幽靜肅穆的“澄心齋”外。這里是英國公的書房重地,尋常人等不得靠近。齋內燈火通明,窗紙上映出一個端坐書案后的剪影,輪廓如山岳般沉穩(wěn)。
黑衣人側身讓開,對著緊閉的房門躬身一禮,隨即如同出現(xiàn)時一般,無聲無息地融入廊柱的陰影中,消失不見。
張銳站在冰冷的石階下,抬頭望向那扇透著威嚴氣息的厚重木門。他深吸一口氣,肺腑的刺痛讓他微微蹙眉,隨即抬手,叩響了門環(huán)。
“進來?!遍T內傳來英國公低沉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暖意混合著淡淡的墨香和檀木氣息撲面而來,與外間的酷寒形成鮮明對比。澄心齋內陳設簡樸而大氣,紫檀木的巨大書案后,張之級并未穿著國公朝服,而是一身深青色的常服,正襟危坐。燭光跳躍,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如同刀劈斧削,眼神深邃如寒潭,正靜靜地看著張銳走進來。
書案一角,擺放著一個打開的錦盒,里面赫然是幾份邊關急報,火漆的印記在燭光下格外刺眼。另一角,則是一柄出鞘寸許的雁翎刀,刀身寒光內斂,卻散發(fā)著無形的殺氣。
張銳忍著傷痛,依禮躬身:“父親?!?/p>
“坐?!睆堉壧种噶酥笗笇γ嬉粡堜佒泬|的太師椅,目光落在張銳包扎的左臂上,“傷如何?”
“些許小傷,無礙。”張銳依言坐下,脊背挺直,目光平靜地迎向張之級審視的眼神。那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帶著沉重的威壓,似乎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白日里那股被窺探經(jīng)脈的感覺再次隱隱浮現(xiàn),張銳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不動聲色,丹田處那股微弱的暖流下意識地蟄伏得更深。
“今日校場,”英國公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響起,不疾不徐,“孫德茂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你,很好?!?/p>
再次聽到“很好”二字,張銳心頭并無半分輕松。他知道,這只是開場白,真正的考校才剛剛開始。
“說說看,”張之級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書案上那份邊關急報的封皮,“流寇肆虐秦晉,勢如燎原;建奴陳兵關外,虎視眈眈。朝廷連年加餉,九邊將士卻屢戰(zhàn)屢敗。我大明,病在何處?”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緊緊鎖定張銳,仿佛要將他靈魂深處所有的想法都逼出來。
書房內燭火噼啪輕響,空氣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窗紙上,父子二人的剪影被燭光拉長,如同靜默對峙的兩座山峰。
壓力如同實質的山巒,沉甸甸地壓在張銳肩頭。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張之級目光中的審視、探究,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這不僅僅是對一個庶子的考校,更像是一位深陷困局的統(tǒng)帥,在絕境中尋求一絲可能的破局之光。
張銳沒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垂眸,仿佛在組織語言,實則是在調動腦海中屬于現(xiàn)代軍官的全部知識和對這個時代有限的認知。那些血色閃回的畫面——流民瘋狂的潮水、辮子兵屠戮的獰笑、衛(wèi)所兵朽爛的兵器、工部流失的箭矢——如同冰冷的碎片,在他思維深處拼湊出這個帝國千瘡百孔的真實圖景。
片刻后,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直視張之級那深不見底的眸子,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凝:
“病根有四,曰:兵不精,器不利,餉不足,紀不嚴?!?/p>
“哦?”英國公敲擊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頓,眼中精芒一閃,“細說?!?/p>
“其一,兵不精?!睆堜J語速平穩(wěn),條理分明,“衛(wèi)所崩壞,兵冊空額十之六七!實存老弱病殘,未經(jīng)操練,形同流民。遇敵則潰,臨陣則逃。反觀建奴,八旗丁口雖少,然自幼弓馬嫻熟,以軍功論賞罰,如狼似虎!流寇裹挾饑民,看似烏合之眾,然其中老營精銳,悍不畏死,轉戰(zhàn)千里,已成流毒。我大明官軍,數(shù)量或眾,然無精兵強將為骨,再多亦是沙聚之塔!”
張之級面無表情,但微微前傾的身體,暴露了他內心的震動。這番剖析,直指衛(wèi)所積弊核心!
“其二,器不利。”張銳繼續(xù)道,目光掃過書案上那柄寒光內斂的雁翎刀,“工部貪腐,匠戶逃亡,所制軍械,鐵渣充數(shù)!鳥銃三眼銃,炸膛多于殺敵!甲胄薄如紙,刀槍銹如泥!反觀建奴,精鐵鍛刀,強弓勁弩,重甲如墻。流寇亦知劫掠武庫,奪我之矛攻我之盾!野狐坡……”他頓了頓,腦海中閃過那支工部箭矢貫穿軍官咽喉的畫面,語氣更冷,“若無可靠利器,縱有精兵,亦徒手搏虎狼!”
張之級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張銳包扎的左臂上,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了然。孫德茂的“纏絲擒拿手”,在絕對的利器面前,確實不堪一擊。而這利器,不僅僅是武器,更是…技術!
“其三,餉不足?!睆堜J的聲音帶上一絲冷峭,“朝廷賦稅,十之八九不入國庫!地方豪強隱匿田畝,士紳優(yōu)免成風,胥吏層層盤剝!九邊軍餉,層層漂沒,發(fā)至士卒手中,十不存一!腹地衛(wèi)所,更是常年欠餉!軍士饑寒交迫,何以效死?何以不逃?何以不…嘩變資敵?!” 最后一句,他刻意加重了語氣,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書案上那份邊關急報,仿佛意有所指。
張之級的臉色終于微微沉了下來。軍餉問題,是懸在大明頭頂?shù)睦麆?,也是他京營戎鎮(zhèn)最大的心??!張銳此言,無異于掀開了最血淋淋的膿瘡!
“其四,紀不嚴!”張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金鐵般的鏗鏘,“賞罰不明,軍令不行!將官貪墨克扣,視士卒如牛馬;士卒畏敵如虎,視軍法如無物!潰敗不究其責,小勝便邀大功!如此綱紀廢弛,上行下效,縱有精兵利器足餉,亦不過為他人做嫁衣!”
“砰!”
一聲悶響!張之級的手掌重重拍在紫檀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湖筆跳動,硯臺里的墨汁都濺出幾滴!他臉色鐵青,額頭青筋隱隱跳動,顯然被“紀不嚴”三字戳中了最痛處!書房內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燭火都似乎黯淡了幾分。
然而,這雷霆之怒只持續(xù)了一瞬。英國公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張銳,聲音低沉得可怕,仿佛蘊含著即將爆發(fā)的火山:“依你之見,如何解此四病?”
巨大的威壓幾乎讓張銳窒息,左臂的傷口更是傳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他強撐著,迎向那足以讓常人崩潰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吐出他的方略:
“裁撤朽爛衛(wèi)所,汰弱留強,以京營及邊鎮(zhèn)精銳為基,募良家子,嚴加操練,練精兵!”
“重整軍器局,嚴查工部貪墨,招回流亡匠戶,不惜重金,研利器!仿西洋自生火銃(燧發(fā)槍),造堅甲利刃!”
“清丈田畝,追繳積欠,嚴懲貪墨漂沒!開源節(jié)流,確保軍餉直達士卒之手!此乃足餉!”
“申明軍紀,令行禁止!有功必賞,雖微不遺;有過必罰,雖貴不貸!以嚴紀束虎狼之師!”
十六字方略,字字如驚雷,炸響在寂靜的書房!
燭火搖曳,將張銳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龐映照得半明半暗。他最后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重石,在書房內激蕩起無聲的巨浪后,余音漸漸消散,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
張之級端坐如磐石,臉上的鐵青之色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復雜。鷹隼般的目光依舊鎖定在張銳身上,銳利不減,但那審視的意味中,悄然摻雜了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與…灼熱。
時間仿佛凝固。只有燭芯燃燒時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窗外寒風嗚咽,如同鬼哭。
良久,張之級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聽不出情緒:“裁撤衛(wèi)所…清丈田畝…追繳積欠…嚴懲貪墨…” 他重復著張銳方略中最敏感、最觸動既得利益的部分,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這是在與天下士紳、與朝堂袞袞諸公為敵!是要掀翻這大明的天!”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極其銳利,如同兩把冰冷的匕首,直刺張銳眼底:“你可知,此言若傳出去,頃刻間便是殺身之禍,甚至…禍及滿門?!”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整個書房!張銳感覺自己的血液似乎都要被凍結,左臂的劇痛在這一刻變得微不足道。他清晰地看到張之級眼底深處那毫不掩飾的警告——這不僅僅是考校,更是一場關乎生死的試探!
張銳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強迫自己穩(wěn)住心神,迎向那幾乎要將他靈魂洞穿的目光,聲音因緊張而略顯干澀,卻依舊平穩(wěn):“孩兒…只知病入膏肓,若不行刮骨療毒之策,必死無疑!大明江山,非亡于外虜流寇,實亡于內蠹!父親問策,孩兒不敢不言!至于禍?!阂唤槭?,賤命一條,何足道哉?唯愿以此殘軀,為家族,為大明…盡一絲微薄之力!” 他微微低頭,姿態(tài)恭敬,話語卻帶著一種置之死地的決絕。
書房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張之級的目光在張銳臉上逡巡,仿佛在評估他話語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分情緒的真?zhèn)?。那沉重的威壓如同磨盤,緩緩碾磨著張銳的神經(jīng)。
不知過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威壓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張之級緊繃的肩線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絲。他不再看張銳,目光轉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凝視著整個風雨飄搖的帝國。
“你…”他緩緩開口,聲音恢復了之前的低沉,卻少了幾分冰冷,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考量,“很好?!?/p>
又是“很好”。但這一次,張銳敏銳地捕捉到,這兩個字的分量,與校場上截然不同。不再是冰冷的陳述,更像是一種…初步的認可?
“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張之級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爛在肚子里。若有一字外泄…”他沒有說完,但那未盡之言中的森然殺意,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心悸。
“是,父親?!睆堜J低頭應道,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嗯。”張之級似乎有些倦怠地揮了揮手,“下去吧。你的傷…府里庫房還有些上好的金瘡藥,回頭讓福伯去領?!?/p>
“謝父親?!睆堜J再次躬身行禮,忍著傷痛,緩緩退出書房。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壓和溫暖的燭光。
冰冷的夜風瞬間將他包裹,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左臂的劇痛和肺腑的灼燒感更加清晰地傳來。他沿著來時的路,在清冷的月光下慢慢往回走。每一步都牽扯著傷痛,也牽扯著緊繃的心弦。
英國公的態(tài)度晦暗不明。那句“很好”背后,究竟是賞識,是利用,還是更深的忌憚?那四策,是點燃了希望的火種,還是為自己招來了更可怕的殺機?
就在他穿過一處假山陰影時,一股極其微弱、卻陰冷如毒蛇的氣息,毫無征兆地從側后方襲來!不是攻擊,更像是一種冰冷的窺探,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張銳腳步猛地一頓,全身肌肉瞬間繃緊!他霍然轉頭,銳利的目光掃向氣息傳來的方向——一片枝葉凋零的藤蘿架后,陰影濃重。
空無一人。只有枯藤在寒風中瑟瑟抖動。
是錯覺?還是…那隱藏在府邸深處、手腕帶著刺青的陰影,一直在暗中窺視?國公的深夜召見,終究沒能瞞過某些人的眼睛?
寒意,比這冬夜的北風更加刺骨,瞬間浸透了張銳的四肢百骸。他抬頭望向國公書房的方向,那里依舊燈火通明,如同黑夜中孤懸的燈塔。然而,這光亮之下,潛藏著多少洶涌的暗流和噬人的漩渦?
他收回目光,裹緊了單薄的棉袍,拖著疲憊傷痛的身軀,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自己那間冰冷偏僻的廂房。前路,依舊黑暗如墨。那四策驚雷的回響,似乎還在耳邊轟鳴,卻不知最終會引來甘霖,還是…毀滅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