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小不昧的目光太熾熱,仙人微微側(cè)目,扭過頭來看著他,卻也僅僅止步于此。
小不昧卻因仙人直白的注視而感到臉頰發(fā)燙,他猜測仙人是擔心他的安危,才守在他身旁,他想開口詢問,又舍不得打破此刻的美好。
若是他并未半夜醒來,他或許直到天明都不知道仙人來過。思及此,小不昧心里滿是慶幸。
很快,困意侵襲,可小不昧不舍得入睡。
仙人看穿虞不昧的心思,對他道:
“困了就睡吧,我會守著你,不必憂心安危。”
小不昧心想他才不是憂心安危,他只是想和仙人多待一會兒,想多看他幾眼,這樣的幸福時刻是來之不易的。
仙人大約是在言語里施加了予人好夢的法術(shù),小不昧明明不想睡的,可他的眼皮卻越來越重。
昏昏欲睡時,小不昧感受到仙人扶著他躺下,替他蓋上被子,掖好被角。
小不昧心里滿是不甘,他意識逐漸模糊,卻強撐著要睜開眼,喃喃著問仙人:
“睡醒我還能看見你嗎?”
仙人沒回答。
小不昧又問:
“神仙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三后?!?/p>
聽到這兩個字,小不昧徹底昏睡過去,陷入夢鄉(xiāng)。
第二日醒來,仙人已不在。
可值得高興的是,虞不昧知道了仙人的名字。小不昧興高采烈地告訴虞惜:
“我猜對了,他叫三后,我真聰明!”
小不昧沒有自戀到認為三后的名字是他賦予的。
小不昧美滋滋地和自家老爹分享自己的快樂,可每每提及三后,虞惜的神情都顯得格外落寞,身影也愈發(fā)悵然若失。
小不昧看不懂,虞惜也不多說。
就這樣,小不昧幾乎每隔幾日,都會坐在屋檐下,樂此不疲地和看不見的人分享自己近來的開心事。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
“三后啊三后,什么時候我才能再見你一面呢?”
無人應(yīng)答。
又一年過去,那樣一個靜謐的夜晚,虞不昧卻遲遲不肯入睡,他坐在床上,靜靜等著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出現(xiàn)。
窗口傳來嗚鳴聲,虞不昧看去,頓時大喜,掀開被子跳下床,便朝窗前跑去:
“屋檐童子!”
“他叫天祿?!?/p>
溫潤又有些平淡的聲音突然在虞不昧身后響起,像清泉般流淌過虞不昧的心。
虞不昧猛地轉(zhuǎn)身,正對上三后平和的目光。
三后站在他身后,屈就地微微低下頭,那雙處事不驚的眸子宛若兩眼清冽的甘泉,映出虞不昧的模樣,竟染上幾分溫柔。
虞不昧一時之間陷進三后溫柔的目光中,半晌才回過神,有些欲蓋彌彰地低下頭,喚了一聲“三后”。
三后朝虞不昧身后招招手,將屋檐童子抱入懷中,看著虞不昧問道:
“在等我?”
虞不昧點點頭,略帶羞赧地問三后:
“三后,你只有在這一天,才愿意來見我嗎?你可不可以……多出來見見我?”
三后的拒絕幾乎是脫口而出,那般絕情:
“不可,人鬼殊途,你不該等我,更不該對我抱有期待?!?/p>
虞不昧的心情瞬間低落下去,一瞬間他失去了所有和三后交流的勇氣。三后看穿了虞不昧的失落,不為所動地站著,靜靜地看著虞不昧。
明暗交織在三后臉上,剎那間虞不昧覺得三后的表情那么冷漠,他對自己從來不曾流露出片刻溫情,虞不昧忽而十分受傷。
這個年紀的孩子自尊心越來越強。
“我困了,要睡了?!?/p>
十二歲的孩子賭氣,鉆進被窩,不肯再出來,面對那個一口回絕他卑微請求的人、最喜歡的人。
三后來時悄悄的,離開也會是悄無聲息的。
等被窩里的男孩做足心理斗爭翻開被子,房子里卻早沒了三后的身影。
那一刻,挫敗、懊惱如潮水般涌向虞不昧,他猛撲在床榻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難得的相會,被自己賭氣搞砸了,虞不昧在心里唾罵自己。
而三后坐在屋頂看月色,屋檐童子陪在他身旁。
他聽見了男孩子壓抑的哭聲,卻只是靜靜地坐著,就宛如每日,他在虞不昧看不見的角落,默默看著一家人簡單而充實的生活。
其實呀,三后早就認識虞不昧了,已經(jīng)認識他十二年了。
三后明白自己的身份,因此更加堅定自己的立場。
一聲低語飄入三后耳中:
“三后,對不起,你下次還會來看我嗎?是我錯了,我還想能看見你。”
屋檐童子不安分地在三后懷里拱了兩下,三后撫摸童子的手忽而停下,垂下頭來,表情終于有了一絲波動,是隱忍的、矛盾著、不舍得。
即使為鬼,也懂得什么叫不忍。
故而克制,顯得彌足珍貴。
從虞不昧十歲那年起,一直到他十五歲,不昧和三后,開始了一年一度的“約會”。
三后總是沉默寡言,而隨著虞不昧漸漸長大,虞不昧則愈發(fā)健談,大部分情況下,是他纏著三后多留會兒,自己將各種樂趣給三后一股腦說個遍。
有時候三后看著喋喋不休的虞不昧,心里會生出一種虞不昧看穿他的孤獨,故意講這些來哄著他的荒謬感。
虞不昧曾經(jīng)窺探出這一點,在他十四歲那年,他問三后:
“三后,你平時,都是待在哪的?。俊?/p>
三后答:
“我平時和天祿待在一塊?!?/p>
虞不昧刨根問底:
“天祿平時待在哪?”
三后猶豫了,而屋檐童子聽懂虞不昧的話,從三后身旁爬到他懷里拉著他的手,示意虞不昧抱著自己,自己指給他看。
虞不昧會意,一臉驚奇地抱起屋檐童子,笑呵呵地看向三后,那種神情仿佛在說:
“哇塞,三后你兒子聽得懂人話誒?!?/p>
三后愣了一瞬,默默移開目光,在心里暗自罵了聲“荒謬”。
屋檐童子引著虞不昧朝屋外走去,三后跟在二者身后,忽而發(fā)覺那個他一直看顧的孩子長高了許多,后背堅挺,長腿一邁格外有力,姿態(tài)從容優(yōu)美。
什么時候長成了這樣的小小少年的?
三后不禁陷入深思。
虞不昧抱著屋檐童子停在門口,屋檐童子睜開虞不昧的懷抱,向上一撲,身形隱沒在檐底的黑暗中。
這次輪到虞不昧吃驚了,他盯著屋檐下看了兩秒,突然轉(zhuǎn)過身,看著三后,半開玩笑地問三后道:
“三后,你平時也如天祿這般,寄身于檐下嗎?”
三后總覺得少年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了,他不擅長說謊,點點頭:
“嗯。”
虞不昧臉上的笑瞬間消失了,看向三后的眼神變得有些難過,分明是心疼三后的話,卻因少年過于跌宕的情緒波動顯得有些過激:
“盡日蝸居在此處,不覺得無趣嗎?三后你平時都在干什么呢?我時常想,可我了解你太少,我想不到,你明明可以來去自如,可你一直棲身檐下,是為什么呢?”
屋檐童子察覺到此刻二人之間的氛圍有些不對勁,他仰頭看了眼虞不昧,還是選擇回到三后身邊,畢竟一直以來都是他陪著三后。
屋檐童子在三后懷里扭了兩下,吸引了三后的注意,小鬼捧著三后的臉,姿態(tài)親昵地蹭了蹭,似乎在哄三后。
三后第一次在虞不昧面前露出笑容,是那種情不自禁的笑,雖然只是微微勾起唇角,可卻將虞不昧看傻了。
三后目光回到呆住的虞不昧臉上,對他道:
“我有意識起,就在這個地方,我看到的第一者,就是天祿,是他予我寄身之處,也是他一直陪伴我?!?/p>
虞不昧大概從三后的話中窺見了三后一絲無奈又孤寂的命運,三后從何而來?也許三后自己也不清楚,是屋檐童子接納了三后,讓他有了容身之所。
虞不昧心里生出了想要三后留在他身邊,像家人一樣的的沖動,他也想一直陪著三后,想更了解三后,想完全走近三后的心,可虞不昧還沒有自大到將這席話說出口。
不過他似乎更懂三后了,三后顧忌二人身份,外冷內(nèi)熱,是不是也算進步?
故而,在那之后幾乎每天,虞不昧都要在檐下和三后和屋檐童子說話,有時候虞不昧會看見屋檐童子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睛,可三后如故,從不給他半分回應(yīng)。
虞不昧十五歲那年,家里來了位不速之客。
虞惜熱情招待了客人,虞不昧則站在院子外,悄悄打量著來人:
最突出顯眼的就是此人腰別寶劍,身著一襲遠天藍短褂,雪銀邊,云鶴紋,簡單的白色下褲,手臂和腳踝皆纏滿縛帶,白色鞋子邊角沾上些泥濘,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虞不昧少見這般鮮明的顏色,不禁多看了幾眼,卻正見屋中二人齊齊向自己看來,那位明亮的客人朝虞不昧頷首微笑。
虞惜朝虞不昧招招手,將他喚至身前,對他道:
“這位道長愿帶你修仙,你可愿去?”
虞不昧驚呆了,不過很快他就反應(yīng)過來,若是有三后這等鬼怪之流,那么有修真者也不足為奇。
可虞不昧不解,問那道長:
“為什么是我?我有什么過人之處嗎?”
道長也是爽快,將所知盡數(shù)相告:
“小友,實不相瞞,我此番奉家?guī)熤律?,迎接他老人家命定的三弟子。早先家?guī)熐巴搴映?,途?jīng)此處,隱隱見仙人之姿,不敢驚擾二位,探得小友道骨生馨,回宗門后茶飯不思,請得一卦,竟與小友深有緣分。”
道長面部輪廓硬朗,笑起來頗有豪邁之氣,對虞不昧道:
“小友天生道骨,若是修真,有望成仙,愿小友三思,清平樂日兔長老及座下,恭候小友?!?/p>
這位硬朗的清平樂弟子,正是日后虞不昧的二師兄,符巖。
虞不昧心動不已,修真者,颯沓如流,氣貫長虹,現(xiàn)在那位日兔長老向他伸出橄欖枝,虞不昧沒理由不答應(yīng)。
虞惜也希望兒子不拘于游仙,兒子實力如此不凡,虞惜自然高興不已。
三人一拍即合,然而虞不昧并未當即收拾行李隨符巖離開,他心有牽掛,請求符巖能否立夏后再來接自己,符巖答應(yīng)了,一個人折返清平樂。
十五歲那年,那個夜晚,虞不昧終于等到三后。
虞不昧請求三后隨自己一起離開,言辭懇切,而三后卻突然笑了起來,真好看,可虞不昧頓時警覺,他看不出三后這是什么意思,倒像是無奈之下以笑應(yīng)對。
三后說:
“你別忘了,我是鬼,到修真者面前去。”
三后言盡于此,虞不昧已然知曉,心情酸澀。
他忽而后悔應(yīng)下了那位清平樂弟子,可他也確實向往在清平樂的生活,他心里搖擺著,第一次生出了一個想法:
為什么如此完美無缺的三后會是鬼身呢?
不不不,應(yīng)該問,為什么人與鬼就不能共處一室呢?
虞不昧如此想著,他想要到清平樂去,試探他們對待精靈鬼怪的態(tài)度,他想要三后不再顧忌彼此的身份,想要與三后一起站在青天白日下,正大光明。
虞不昧咬著唇,許久不應(yīng)答,三后垂眸看著他,忽而發(fā)現(xiàn)少年個頭竟已及他下唇。
如綠竹,如青禾,虞不昧也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到清平樂去,那兒有他的一片天地。
思及此,三后莞爾,微垂的睫毛掩去眼里的不舍,他輕聲對虞不昧道:
“恭喜。”
正如虞不昧年年期待立夏前夜的到來,三后又怎會不渴望那唯一夜被自己允許的放縱?
他心知與虞不昧不可結(jié)緣,可初見那夜開了一道口子,仍然想回到人世去,借著虞不昧的懇求,期待年年歲歲的相遇。
說不失落,是假的,三后啊。
三后正失神,忽而一人撲上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將自己塞入三后懷中,溫暖的雙臂緊緊抱住三后的腰。
虞不昧將臉埋在三后前胸,三后鎖骨下方忽覺濕熱,他一低頭,唇瓣擦過少年的發(fā)絲,不知怎的,三后不舍得移開。
少年的懷抱如此溫暖有力,三后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溫暖,叫他貪戀不已,又不敢接近,不自覺抬起的手又因克制垂下,三后猶豫了一番,微微掙開少年的懷抱向后退去。
虞不昧察覺到三后的退縮,內(nèi)心更加酸澀不已,固執(zhí)地抱緊了三后,不讓三后逃離,隨后他踮起雙腳,微仰起臉喚了一聲“三后”。
“嗯?”
三后下意識低頭回應(yīng)他,唇角就被一片溫軟擦過。
說是擦過,是因為太快了,快得叫人品不出那是怎樣的試探。三后不思風月,更是未經(jīng)情愛,當即愣在原地,心亂如麻。
三后覺得方才虞不昧好像是親了自己一下,可他說不準。
懷中的溫暖突然抽離,三后回神,虞不昧已然松開三后,垂著頭,眼角還掛著淚痕。
虞不昧不敢抬頭去看三后的表情,他心想:
要死嘞,怎么就忍不住……可是一想到要和三后分離,這誰能忍得???
“三后?!?/p>
少年委屈巴巴地喚了一聲。
三后沒應(yīng)答,少年更委屈了,眼淚滴溜溜在眶里打轉(zhuǎn):
“三后,你答應(yīng)我好不好,下次若我來找你,你便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三后看著少年的眼淚,在心里無聲嘆氣,他已不再糾結(jié)方才是錯覺還是吻,抬手替少年拭去眼淚,帶著寒意的指尖觸碰到滾燙的眼淚,竟有十分灼人。
虞不昧倔強道:
“三后,我一定會來接你的!”
夜晚悄然過去,十五歲的虞不昧一夜未眠,三后陪他坐著,兩人都沒再說話,沉默著直到天明。
虞不昧離開了家,拜入清平樂。
自從虞不昧離開家后,虞惜的生活越來越艱難,他那霉運如影隨形,時隔十五年再次纏上虞惜,而虞惜身子骨也愈發(fā)不好,因而在兩年后,虞惜在廚房跌了一跤,直接將他跌去了西天。
虞不昧收到村長的來信,告知師父后急匆匆趕回家,卻也難見虞惜最后一面。
虞不昧在虞惜墓前上了供敬了香,卻哭不出來,失魂落魄回到家中,抬眼一望熟悉的庭院,卻唯獨不見那道熟悉的身影,頓時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眼淚怎么擦也擦不盡,虞不昧哭得喘不上氣,聲音悲慟,聞?wù)咝乃椤?/p>
三后聽見了,可他并未現(xiàn)身來安慰破碎的少年。
屋檐童子推了推三后,又指了指院子里拊心痛哭的人,三后看著虞不昧,微微搖了搖頭。
虞不昧在家里住了三天,一一登門道謝那些為虞惜處理后事的人。
眼下虞不昧成了小仙君、小道長,自然被村民恭維,安慰他莫要太過傷心,又送了一堆盤纏讓他帶上。
虞不昧沒有那么快啟程,這三天來他已收拾好心情,至少不會動輒哭出來,他還有一件事未竟。
夜晚,群星璀璨,瞧不見月光。
虞不昧身著清平樂弟子服,倚門坐著,腰別一柄桃木劍,身旁放著收拾好的行李。
他喚道:
“三后,出來見見我,可好?”
無人回應(yīng)。
虞不昧又道:
“三后,隨我走,可好?如今爹已仙逝,長日漫漫,庭院荒蕪,唯恐寂寞?!?/p>
“唯恐寂寞”四個字落入三后心中,泛起陣陣漣漪,他速來平和的眼中多了幾分惆悵。
虞不昧等了一會兒,依舊寂靜。
少年沒再開口,一直坐著,等待著,直至天明,他已知曉三后的回應(yīng)。
虞不昧心有不甘,卻無能為力,最后一次問道:
“三后,我要走了,出來送送我,可好?”
……
長夜將盡。
房屋落了鎖,虞不昧踏著清晨的雨露,離開了故居,帶著故人不見的遺憾。
離開時幾番駐足回首,都不曾見到那個心心念念的人。
這一去,就是三年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