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要不…咱…先開飯?”
灶膛里那點殘火,被這混亂一激,徹底咽了氣。冰冷的空氣裹著塵土和藥味、血腥味,一股腦兒往鼻子里鉆。潘金蓮那聲細弱的“我餓”,像根針,戳破了這團凝固的、荒誕的混沌。
開飯?
我看看堵著墻洞、虎視眈眈的巨虎,看看地上挺尸的西門慶,再看看我兄弟武松那張失魂落魄、仿佛被雷劈了又劈的臉,最后落到潘金蓮蒼白臉上未干的淚痕。開飯?這飯怎么開?拿什么開?
可肚子里的轟鳴不管這些,一聲接一聲,固執(zhí)地在死寂里敲著鑼。它提醒我,管你前世冤死還是今世討債,活著,就得吃飯。
我深吸一口氣,那涼氣嗆得肺管子疼。撐著膝蓋,忍著后背的刺痛,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像個踩高蹺的,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過地上那灘混著藥汁、碎瓷和昏迷西門慶的污跡,往那個既是鋪面也是家的外間挪去。
“哥…”武松終于有了點活氣,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石頭,帶著一種被抽空了力氣的茫然。他下意識地彎腰,想去撿掉在地上的樸刀。
“嗷——嗚!”墻洞口的斑斕猛虎猛地抬起巨大的頭顱,喉嚨里滾出一聲低沉的、極具威脅的咆哮。那雙琥珀色的巨眼如同探照燈,精準地鎖定了武松伸向刀柄的手,眼神里充滿了“你敢動一下試試?”的警告。巨大的虎尾煩躁地甩了一下,抽在碎磚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
武松的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縮了回去。他身體一僵,臉上那點剛恢復的血色又“唰”地褪了下去,只剩下尷尬和一種被當眾訓斥的窘迫。他僵在原地,高大的身影此刻顯得有點手足無措。
我瞥了一眼,沒說話,徑直走到外間那個簡陋的泥灶臺邊。灶膛冰涼,旁邊堆著些干柴和引火的茅草。我蹲下身,抓起一把茅草,又摸出火鐮火石——這玩意兒打火可費勁,平時都是金蓮弄。
“嚓…嚓嚓…”火星子濺在干草上,又滅了。再來,又滅了。后背的傷口被牽動,一陣火辣辣的疼。一股莫名的煩躁涌上來。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默默地蹲到了我旁邊。
是潘金蓮。她臉上的淚痕還沒干透,眼睛紅腫,但眼神卻透著一股近乎執(zhí)拗的平靜。她沒看我,也沒看任何人,只是伸出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有些粗糙、卻依然纖細的手,輕輕從我手里拿過了火鐮和火石,又抽了幾根更細軟的茅草。
她的動作很穩(wěn),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嚓!嚓嚓!火星迸濺,落在她手中精心揉搓過的茅草絨上,一點微弱的橘紅色火苗,頑強地跳躍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點珍貴的火苗湊近灶膛里架好的干柴,鼓起腮幫子,輕柔而均勻地吹著氣?;鹈缣蝮轮刹?,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漸漸蔓延開,溫暖的光亮驅散了灶臺邊的陰冷。
火光映著她半邊側臉,鼻尖上沾了一點灰,長長的睫毛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專注地看著那跳躍的火焰,仿佛這世間只剩下這一件事值得她投入全部心神。
我沒動,就那么看著她。灶膛里的火越燒越旺,橘紅色的光映亮了這小小的角落,也似乎驅散了一些盤踞在她眉宇間的冤屈和恐懼。那專注的神情,那小心翼翼護著火苗的樣子,和前世記憶中那個端來毒藥、笑容冰冷的婦人,無論如何也重疊不到一起。
一絲極其微弱的動搖,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開細小的漣漪。也許…真的錯了?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嗆咳和痛苦的呻吟從里間傳來,打破了灶臺邊短暫的寧靜。
是西門慶。他醒了。
他像條被扔上岸的魚,在地上一陣撲騰,沾滿灰土和藥汁的粉色綢衫皺成一團。他掙扎著想坐起來,手腳卻不聽使喚,試了幾次,最后只能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半撐著身體,驚恐地打量著四周。
當他那雙驚魂未定的眼睛掃過墻洞口那只碩大的、正冷冷盯著他的斑斕虎頭時,整個人猛地一哆嗦,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變了調的抽氣聲,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臉色比剛才昏過去時還要慘白。
“虎…虎爺爺…”他牙齒咯咯作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饒…饒命…小的…小的有錢!有錢!都…都給您!只求…只求您老人家高抬貴爪…”他手忙腳亂地去摸自己的袖袋、腰帶,試圖掏出點什么來賄賂這尊煞神,動作慌亂得像只受驚的老鼠。
墻洞口的老虎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極其不屑的冷哼,巨大的虎頭扭向一邊,連個正眼都懶得給他。那姿態(tài),充滿了對這等慫包的不齒。
西門慶掏了半天,只摸出幾個散碎的銅板和一張皺巴巴、沾了污漬的銀票。他捧著這點可憐的家當,看看老虎,又看看灶臺這邊,最后目光落在了武松身上。武松正僵硬地站在屋子中央,視線低垂,盯著地面,仿佛要把那“殺人償命!武松還錢!”的血字看出花來,周身籠罩著一股沉重得化不開的低氣壓。
西門慶眼珠子飛快地轉了轉,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諂媚笑容,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又刻意拔高了點,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武…武都頭!您…您看這事兒鬧的…都是誤會!天大的誤會!小弟…小弟真是路過!純粹是仰慕您打…呃…”他猛地意識到“打虎”這個詞此刻是絕對禁忌,舌頭硬生生打了個結,差點咬到,“仰慕您英雄蓋世!才…才想爬高點瞻仰瞻仰…誰知道…誰知道驚擾了虎爺爺清夢…”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體,試圖離墻洞口的巨虎遠一點,再遠一點。
武松依舊沉默。他像一尊被冰封的石像,對西門慶的聒噪充耳不聞。只有那緊握的拳頭,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微微顫抖著,泄露著他內心洶涌的驚濤駭浪。前世景陽岡上的一幕幕,醉酒后的狂傲,路人慫恿下的兇性勃發(fā),拳頭砸在虎骨上的悶響,老虎臨死前那聲不甘的嗚咽…還有地上那歪歪扭扭、控訴著他“無故行兇”的血字…這一切在他腦海里瘋狂沖撞,幾乎要撕裂他的認知。英雄?蓋世?他賴以生存、引以為傲的基石,此刻正被這頭口吐人言的猛虎用最荒誕、最憋屈的方式,一寸寸敲碎。
“大郎…”潘金蓮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疲憊后的沙啞。她沒理會那邊的鬧劇,從水缸里舀了水倒入鍋中。火舌舔著鍋底,水汽開始氤氳。她打開旁邊一個舊陶罐,里面是發(fā)好的面團,微微膨脹,散發(fā)出淡淡的麥香。“面…還夠蒸一籠屜炊餅?!彼吐曊f著,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剛才的生死驚魂、哭訴冤屈都未曾發(fā)生。她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小臂,開始熟練地在案板上揉面。那雙沾著面粉的手,動作穩(wěn)定而有力,將無形的壓力揉進綿軟的面團里。
我默默走到角落,拖出那個半舊的、用來裝炊餅的扁竹筐。還好,里面還躺著十來個昨天剩下的、已經冷硬發(fā)干的炊餅。我拿起一個,掂了掂,硬邦邦的,像塊石頭。行吧,總比沒有強??偟米屵@群…嗯…債主、前仇人、現冤家…填飽肚子。不然,誰知道這出荒誕劇下一步該怎么演?
我抱著筐,又默默挪到灶臺邊,把硬邦邦的炊餅一個個排開在灶臺沿上,讓灶膛的余溫慢慢烘著。屋子里只剩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鍋里水將開未開的咕嘟聲,還有潘金蓮揉面時面團與案板接觸的、規(guī)律而沉悶的“噗噗”聲。
墻洞口的老虎似乎對這即將開飯的氛圍還算滿意,它龐大的身軀又往下趴了趴,巨大的虎頭枕在沾著血泥的前爪上,那雙充滿人性化情緒的琥珀色巨眼半瞇著,目光在武松、西門慶、我和潘金蓮之間懶洋洋地掃視,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滿足似的呼嚕聲,像一架老舊的鼓風機。那神態(tài),活像一個等著開飯的債主大爺。
西門慶縮在墻角,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眼睛卻骨碌碌轉著,一會兒偷瞄老虎,一會兒偷瞄武松,一會兒又瞟向灶臺上漸漸散出微弱熱氣的炊餅,喉嚨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武松依舊杵在原地,像根釘進地里的木樁。他低垂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寬闊的脊背,在昏暗的光線下,繃得像一塊隨時可能碎裂的巖石。那六個血字,像燒紅的烙鐵,在他腦海里反復灼燒。
潘金蓮揉面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周遭一切都與她無關。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偶爾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微光,快得讓人抓不住。
鍋里的水,終于徹底沸騰了,白色的水汽頂起鍋蓋,發(fā)出“噗噗”的輕響,彌漫開一股潮濕的熱氣。
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鍋底,水汽氤氳升騰,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溫度。潘金蓮揭開鍋蓋,白色的蒸汽“呼”地涌出,模糊了她的面容。她動作麻利地將揉好的面團揪成劑子,拍扁,一個個貼到滾燙的鍋壁上,發(fā)出細微的“滋啦”聲。很快,新炊餅的麥香混合著柴火的煙火氣,漸漸蓋過了空氣里殘余的藥味和血腥。
西門慶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绷艘宦?,在短暫的寂靜里格外響亮。他縮在墻角,尷尬地咽了口唾沫,眼巴巴地盯著灶臺。墻洞口的老虎鼻翼翕動,似乎也被這樸實的香氣吸引,巨大的琥珀眼珠里,那股討債的兇戾氣淡了些,多了點…期待?它喉嚨里的呼嚕聲變得低沉而綿長,像某種大型貓科動物準備進食前的愜意。
我把竹筐里那些冷硬的隔夜炊餅掰成幾塊,遞給潘金蓮。她默默接過,沒看我,將硬餅塊也貼在鍋沿烘烤。鍋壁的溫度讓硬餅的表面漸漸變得焦黃酥脆,散發(fā)出另一種更濃郁的焦香。
“吃吧?!迸私鹕彽穆曇艉艿停瑳]什么起伏。她用一塊干凈的濕布墊著,從鍋壁上鏟下幾個剛烤好、邊緣焦脆的新炊餅,又夾了幾塊烘得松軟些的隔夜餅,一起放進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盤里。她沒有指定給誰,只是把盤子放在了灶臺邊那張搖搖晃晃的小方桌上。
這像是一個無聲的信號。
西門慶第一個動了。他像只嗅到食物的耗子,手腳并用地從墻角爬起來,也顧不得滿身的灰土和污漬,幾乎是撲到了桌邊。他抓起一個還燙手的新炊餅,也顧不上吹,張嘴就狠狠咬了一大口!
“嗷——燙燙燙!”滾燙的面餅燙得他齜牙咧嘴,眼淚都快出來了,卻舍不得吐,只在嘴里飛快地倒騰著,含糊不清地嘶哈著熱氣。那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哪里還有半分清河縣西門大官人的風流體面?
墻洞口的老虎似乎對西門慶這副吃相很是不屑,從鼻子里噴出一股帶著腥味的氣流,巨大的虎頭扭向一邊。它粗壯的尾巴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琥珀色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桌上那盤冒著熱氣的炊餅。
武松終于也動了。他像一尊解凍的冰雕,動作僵硬而遲緩。他慢慢走到桌邊,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無形的荊棘上。他沒有去碰那盤新餅,目光掠過西門慶那副狼吞虎咽的丑態(tài),最后落在了盤子里幾塊烘得焦黃的隔夜硬餅上。他伸出手,拿起一塊最硬的。那餅的邊緣已經烤得有些酥脆,但中心依然冷硬。他沉默地看著這塊餅,仿佛在看一面照見前世今生的鏡子。許久,他才將餅送到嘴邊,用那口能咬碎虎骨的鋼牙,狠狠咬下!
“咔嚓!”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屋里格外刺耳。堅硬的餅屑簌簌落下。他咀嚼著,腮幫的肌肉繃緊,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種沉重如鐵的屈辱和認知。他低著頭,視線死死盯著桌面,不敢再去看墻根下那行血字,也不敢去看那只巨大的虎目。
潘金蓮端著一碗剛舀出來的熱水,默默地放在武松手邊。她依舊沒說話,做完這一切,便轉身回到灶臺邊,拿起一個烘得溫熱的新炊餅,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她吃得很慢,很安靜,長長的睫毛垂著,仿佛所有的喧囂和冤屈,都被她一點點咽進了肚子里,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我也拿起一塊隔夜餅,靠著灶臺慢慢啃。餅很硬,很干,得就著灶膛的余溫才能勉強下咽。后背被刀風割破的地方隱隱作痛。我看著眼前這詭異的一幕:一個嚇破了膽的富家子瘋狂啃餅,一個打虎英雄機械地嚼著硬餅如同嚼蠟,一個被指為毒婦的女子安靜地進食,還有一只堵著墻洞、等著投喂的斑斕巨虎…
這飯,吃得比打仗還累。
“呃…”西門慶噎著了,捶著胸口,臉憋得通紅。他一把抓起武松面前那碗水,也不管是誰的,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才長長舒了口氣。緩過勁來,他那點不安分的心思又活絡了。眼珠子滴溜溜轉,瞄瞄墻洞口的巨虎,又偷瞄一眼沉默如山的武松,最后落在潘金蓮身上。
“嫂…嫂子,”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擠出一個自認為和善的笑容,卻因為嘴角還沾著餅屑而顯得格外滑稽,“您…您這炊餅手藝,真是絕了!比…比醉仙樓的大師傅還強!”他試圖套近乎,聲音帶著刻意的諂媚,“小弟…小弟在城里還認識幾家大酒樓,要是嫂子您愿意,小弟可以牽個線,讓您這炊餅鋪子開進城里去!那銀子…嘩嘩的!”他搓著手,眼睛放光,仿佛已經看到了白花花的銀子。
潘金蓮抬起眼皮,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沒有厭惡,沒有欣喜,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冷淡,像看一個跳梁小丑。她沒接話,低下頭,繼續(xù)小口吃著自己的餅。
西門慶碰了個軟釘子,訕訕地摸了摸鼻子。他還不死心,目光又轉向了武松,試圖拉個“同盟”,聲音壓低了點,帶著點神秘兮兮:“武都頭,您看…這…這位虎爺…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主兒是吧?它老人家要的是個說法,要的是…呃…賠償!”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償命”那個扎眼的詞,“咱們…咱們是不是該好好合計合計?比如…比如湊點銀子?或者…或者找點別的稀罕物什孝敬孝敬?總這么僵著…也不是個事兒??!您說是不是?”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瘋狂暗示武松——快表態(tài)?。』ㄥX消災!
武松咀嚼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賠償?”他緩緩抬起頭,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石摩擦。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著。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這兩個字的分量,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重和荒謬感,投向了墻洞口。
那只斑斕猛虎正歪著巨大的腦袋,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眼神里充滿了“你總算開竅了?”的意味。它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帶著催促意味的呼嚕。
武松的視線艱難地從虎目移開,緩緩下移,最終,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塊,死死釘在了院墻根下那片泥土地上。
歪歪扭扭的六個大字,混合著塵土和尚未干涸的暗紅虎血,在并不明亮的晨光下,依然刺目無比:
**殺 人 償 命!**
**武 松 還 錢!**
每一個筆畫都像是用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深處。
“償命…還錢…”他喃喃地重復著,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那張曾經意氣風發(fā)、睥睨一切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打敗、被命運荒謬戲弄后的茫然和巨大的空洞。他賴以行走世間的驕傲——景陽岡打虎的英雄之名,此刻變成了一個沉重的枷鎖,一個荒誕的笑話,一筆需要用“命”或者“錢”來償還的血債。
他握著半塊硬餅的手,指關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青筋暴起。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下來,仿佛被那無形的六個血字壓垮了脊梁。
西門慶還在旁邊絮絮叨叨,掰著手指頭算計:“您看啊,虎爺這命,那肯定金貴!尋常牛羊肯定不行…得是…得是上好的肉?活羊?活牛?要不…要不我去弄幾頭上好的遼東大鹿?那玩意兒滋補!虎爺肯定喜歡!或者…或者直接折算成銀子?按…按什么價兒算呢?這…這也沒個市價啊…”他越說越覺得為難,眉頭擰成了疙瘩。
墻洞口的老虎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粗壯的尾巴“啪”地抽了一下地面,揚起一小股塵土。巨大的虎眼瞪著西門慶,充滿了“聒噪”的鄙夷。
武松卻像是完全沒聽到西門慶的聒噪。他猛地將手里剩下的硬餅狠狠摁在桌子上!粗糙的餅渣碎裂飛濺。
他豁然抬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不再是單純的暴怒,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火焰,一種被逼到絕境、必須尋求答案的瘋狂!那目光如同兩把燒紅的刀子,越過西門慶,越過潘金蓮,最后,帶著千鈞的重量和最后的求證,死死地、死死地釘在了我的臉上!
“哥!??!”他嘶吼出聲,聲音撕裂般沙啞,帶著一種搖搖欲墜的信念最后崩塌前的尖嘯,“你告訴我!前世!她!”他猛地抬手指向安靜坐在灶臺邊的潘金蓮,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到底!有沒有!給你下毒?!”
武松那一聲嘶吼,像瀕死野獸最后的咆哮,裹挾著滾燙的血氣和搖搖欲墜的瘋狂,狠狠砸在灶膛的余燼里,砸得火星四濺!
“哥!?。 ?/p>
“到底!有沒有!給你下毒?!”
他血紅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死死釘在我臉上,那目光里的重量和絕望,幾乎要把我這五短身材壓進地縫里。他指向潘金蓮的手指,抖得像風中的枯枝,卻帶著千鈞的力道,仿佛那不是一根手指,而是一把抵在我喉嚨上的尖刀,逼我吐出那個能瞬間焚毀一切或重塑一切的答案。
空氣瞬間被抽干了。
灶膛里最后一點火星不甘地跳躍了一下,徹底熄滅,只余下嗆人的青煙。新炊餅的麥香凝固在半空,變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甜膩。西門慶噎住了,半塊餅卡在喉嚨里,臉憋成豬肝色,驚恐地看著這兄弟反目的一幕,忘了咳嗽。墻洞口的老虎也停止了甩尾,巨大的琥珀眼珠饒有興味地轉動著,目光在我們兄弟和那個沉默的女人之間逡巡,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看戲似的咕嚕。
潘金蓮依舊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小竹凳上。灶臺的余溫似乎還殘留在她身上,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被霜打過的竹子,脆弱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韌勁。她手里還捏著半塊沒吃完的炊餅,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沒有抬頭,沒有去看武松那噬人的目光,也沒有看我。她的視線,凝固在灶膛口那堆冰冷的、沾著草木灰的余燼上,仿佛那里面藏著另一個世界的答案。
所有的目光,像沉重的鎖鏈,都絞在了我身上。武松的絕望逼問,西門慶的驚恐窺探,老虎的玩味審視…還有潘金蓮那無聲的、挺直的背影,都壓在我的肩頭,壓得我喘不過氣。
前世那碗藥的腥苦,臨死前蝕骨的劇痛,七竅涌出的黑血…還有她當時臉上那抹冰冷詭異的笑…畫面碎片瘋狂切割著我的神經。恨意和恐懼像兩條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
“有!”一個字,帶著積壓兩世的怨毒和恐懼,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從我牙縫里迸出來!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就是她!就是這毒婦!親手灌的我!我死得好慘!我親眼看見的!”我指著潘金蓮,手指因為激動和恐懼同樣劇烈地顫抖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武松臉上。
武松眼中的絕望瞬間被點燃!那是一種被證實后的、玉石俱焚的狂暴!他喉間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猛地彎腰去抓掉在地上的樸刀!殺氣如同實質的冰錐,再次刺向潘金蓮!
“好!好!”武松的聲音扭曲,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哥!你看清了!這毒婦!死性不改!今日我就——”
“是我下的毒!”
一個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聲音,突然響起。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穿了武松狂暴的嘶吼和滿屋的殺意。
是潘金蓮。
她終于抬起了頭。
臉上沒有淚痕,沒有恐懼,也沒有被冤枉的憤怒。只有一種極致的、冰封般的平靜。那雙水杏眼里,所有的情緒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死寂的決絕。她慢慢站起身,手里的半塊炊餅無聲地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她看著我,目光像穿透了兩世的塵埃,直直釘入我因激動而扭曲的眼底。
“武大郎,”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得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前世那碗藥,是我端給你的。是我,一口一口,喂你喝下去的?!?/p>
武松抓刀的動作猛地僵住,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潘金蓮,又猛地看向我,臉上是徹底被搞蒙的空白。西門慶倒吸一口涼氣,連噎住都忘了。墻洞口的老虎,喉嚨里的咕嚕聲也停了,巨大的虎眼微微瞇起,露出人性化的困惑。
“你…你承認了?!”我腦子嗡的一聲,被這突如其來的承認砸得一片混亂,聲音都劈了叉,“你終于承認了!你這毒婦!你…”
“是?!迸私鹕彺驍辔?,聲音依舊平靜無波,那平靜底下卻仿佛蘊藏著即將爆發(fā)的火山,“那藥,是我去抓的,是我親手煎的,是我端到你床前,是我怕你嫌苦不肯喝,一勺一勺,哄著你,逼著你,喂下去的。”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依舊死死鎖著我,那里面燃燒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冰冷的火焰。
“因為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藥!”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積壓了太久、終于噴薄而出的冤屈和憤怒,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在空氣中,“那是張大夫開的傷寒藥!是你淋了雨,燒得人事不省,我去求來的方子!是我當了我娘留下的最后一只銀鐲子,才湊夠的抓藥錢!”
她胸膛劇烈起伏著,那雙冰封的眼睛終于碎裂,涌出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巨大的委屈和憤怒,洶涌而下。
“你燒糊涂了!渾身滾燙!嘴里胡話不斷!郎中說了,再不退燒,人就燒壞了!可你嫌藥苦!嫌藥燙!死活不肯張嘴!我…我沒辦法啊!”她的聲音哽咽,帶著哭腔,卻字字泣血,“我只能硬灌!我捏著你的鼻子,撬開你的嘴,不管你怎么掙扎,怎么罵我,我都得把那救命的藥灌進去!我怕你死啊!武大郎!我怕你就這么燒死了?。 ?/p>
她猛地抬手,狠狠擦掉臉上的淚水,那動作帶著一股狠勁。
“你說你看見我笑了?是!我是笑了!”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淚水再次決堤,“我那是哭得眼睛都腫了,嘴角都咬破了,最后看你終于把藥咽下去,燒似乎退了一點,我…我是高興得哭?。∥乙詾椤乙詾槟憬K于有救了!我以為你不會死了!那笑容…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在你眼里…在你眼里怎么就變成了毒死你的冷笑?!”
她猛地伸手指向地上那攤早已冷卻、滲入泥土的藥汁污漬和碎裂的粗陶片,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今天!就在剛才!你醒來!還是這樣!燒退了點,就開始發(fā)瘋!說我下毒!說我害你!我…我熬了一夜的藥!吹涼了!怕燙著你!結果呢?你把它打翻了!像打翻前世那碗一樣!”
她身體晃了晃,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心死般的疲憊和自嘲:
“武大郎…原來在你心里,在你眼里…我潘金蓮,無論前世今生,無論做什么,都只是個…會給你下毒的…毒婦?”
最后兩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天靈蓋上!
我張著嘴,像條離水的魚,卻吸不進一絲空氣。腦子里轟轟作響,前世臨死前她那張模糊的臉,和眼前這張被淚水沖刷得一片狼藉、寫滿冤屈、憤怒和巨大悲傷的臉,瘋狂地重疊、撕扯、碎裂…那冰冷的笑…那真的是…高興的哭?
被我打翻的藥碗…前世掙扎時打翻的藥碗…難道…難道真的只是…傷寒藥?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滅頂的、遲來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從頭到腳,凍得我牙齒咯咯打顫。我看著她那雙破碎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傷心欲絕,還有一種徹底的心灰意冷。
“我…我…”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我想說“我不知道”,想說我“記錯了”,想說“對不起”…可所有的言語都堵在胸口,沉重得如同鉛塊。
武松徹底石化了。他手里的樸刀“哐當”一聲再次掉在地上。他看看狀若瘋魔、淚流滿面的嫂子,又看看我——他那個臉色慘白、抖如篩糠、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兄長。他臉上的狂暴和殺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種被巨大真相沖擊后的茫然和…無措。他賴以支撐的復仇信念,在這一刻,轟然倒塌,碎得連渣都不剩。
西門慶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眼睛瞪得像銅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臉上寫滿了“這他媽比戲文還離譜”的震驚。他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生怕這詭異的戰(zhàn)火燒到自己身上。
墻洞口的老虎,巨大的虎頭歪了歪,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滿了“人類真復雜”、“這瓜吃得有點撐”的困惑。它甩了甩尾巴,似乎覺得有點無聊了,巨大的爪子無意識地扒拉著地上的碎磚塊,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輕響。那動靜,在死寂的屋里,顯得格外清晰。
潘金蓮不再看任何人。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洞得讓人心慌。她慢慢地彎下腰,沒有去撿掉在地上的炊餅,而是蹲下身,伸出那雙沾著面粉和淚痕的手,一片一片,極其緩慢、極其仔細地,撿拾著地上那些粗陶藥碗的碎片。
鋒利的碎瓷邊緣割破了她的指尖,滲出細小的血珠,滴落在冰冷的泥土上,洇開一點點暗紅。她卻渾然不覺,只是專注地、一片一片地撿著,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粗陶碎片冰冷、尖銳,像她此刻的心。潘金蓮的手指被割破了好幾道口子,細小的血珠沁出來,染紅了碎瓷邊緣,又滴落在泥土里,洇開深色的斑點。她卻渾然不覺,只是專注地、一片一片地撿拾著,仿佛要將某種支離破碎的東西重新拼湊起來,又或者,只是在做最后的告別。
空氣凝滯得如同凍住的豬油,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武松像根被雷劈焦的木頭樁子,杵在原地。他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著,那張曾經寫滿英雄氣概、此刻卻只剩下茫然和巨大空洞的臉,僵硬地轉向我。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抽氣般的聲音。他賴以生存的復仇信念,被潘金蓮那番泣血的控訴砸得粉碎,連帶著他整個人的精氣神,似乎都被抽空了。他茫然地看著我,眼神里第一次充滿了無助和一種被世界拋棄的恐慌——他該信誰?他該恨誰?他該做什么?
西門慶的綠豆眼在潘金蓮、我和武松之間骨碌碌亂轉,臉上的震驚慢慢被一種精明的算計取代。他看看地上那堆被潘金蓮細心收攏的碎瓷片,又偷偷瞄了一眼墻洞口那只似乎對眼前人類鬧劇有些厭倦、正無聊地用爪子扒拉著碎磚的老虎,最后,他的目光貪婪地落在了灶臺上那幾個被烘得焦香、正漸漸變硬的炊餅上。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挪動著身體,試圖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蹭到灶臺邊。
墻洞口的老虎終于不耐煩了。它巨大的虎頭猛地抬起,琥珀色的眼睛掃過屋內這死氣沉沉、各自沉浸在巨大情緒漩渦里的幾個人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帶著明顯不滿的咆哮。
“呼嚕?!?!”
這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重錘,敲碎了凝固的空氣。它巨大的爪子煩躁地在地上刨了兩下,碎石飛濺。那雙充滿人性化情緒的虎眼,最后落在了武松身上,帶著一種“你們人類到底行不行?老子還等著呢!”的催促。
武松被這目光一刺,身體猛地一顫,終于從那種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里驚醒了一瞬。他下意識地避開虎目,視線卻無處安放,最終又落回了我的臉上。那眼神復雜得像一團亂麻,里面有求證,有困惑,有被欺騙的憤怒,還有一種…近乎哀求的茫然。
“哥…”他終于擠出一個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她說的…是真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有千斤重。
我張著嘴,喉嚨里像塞滿了滾燙的烙鐵,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潘金蓮那番血淚控訴,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腦子,將那些深埋的前世記憶碎片攪得天翻地覆。她喂藥時焦急的眼神,被我掙扎打翻藥碗時的錯愕和委屈,還有…還有那所謂的“冰冷笑容”…在“毒婦”的濾鏡被強行打碎后,重新拼湊出的畫面,竟是如此陌生,又如此刺眼地合理!
巨大的悔恨和一種滅頂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親手推開、甚至污蔑了唯一一個真心待我之人的恐懼!前世,她也許真的只是想救我?而我…而我卻把她當成了索命的惡鬼?甚至還帶著這扭曲的恨意重活一世,在她剛熬好藥、滿懷希望時,又一次用最惡毒的語言刺傷了她?
“我…”我艱難地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視線越過呆滯的武松,越過偷偷摸摸伸手去夠灶臺邊炊餅的西門慶,最后,死死地釘在那個蹲在地上、默默撿拾碎片的單薄背影上。
就在這時,潘金蓮終于將最后一片稍大的碎瓷撿了起來。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低著頭,用沾滿泥土和血跡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那些鋒利的碎片攏在掌心,捧在胸前,仿佛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寶,又或者,是她自己那顆早已被碾得粉碎的心。
她沒有哭,臉上甚至沒有了淚痕,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抽空后的平靜,一種心死如灰的麻木。
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動作很輕,很穩(wěn),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她沒有再看我一眼,沒有看武松,沒有看西門慶,甚至沒有看那只堵著墻洞的巨虎。
她就那么捧著那捧染血的碎瓷,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個即將奔赴刑場的殉道者,又像一個終于掙脫了無形枷鎖的囚徒,一步一步,沉默而決絕地,走向那扇早已被武松撞得只剩下半扇破木板、在晨風中吱呀作響的屋門。
她要走?!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進我的腦海,瞬間炸得我魂飛魄散!
“金蓮!”我失聲尖叫,那聲音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尖利得破了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絕望!什么五短身材,什么自卑懦弱,統(tǒng)統(tǒng)被這滅頂的恐懼碾碎!我像一顆被狠狠擲出的石子,爆發(fā)出全身的力氣,不管不顧地朝著那個即將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撲了過去!
后背的傷口被劇烈拉扯,火辣辣的疼瞬間傳遍全身,可我顧不上了!
“別走!金蓮!別走!”我嘶喊著,聲音帶著哭腔,踉蹌著,狼狽地撲向她,只想抓住她的一片衣角!
潘金蓮的腳步,在我撲到門口的瞬間,微微頓了一下。
但也僅僅是一下。
她沒有回頭。甚至連一絲停頓的猶豫都沒有。晨光勾勒出她單薄的側影,下頜的線條繃得緊緊的,帶著一種冰封般的決絕。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碰到她裙裾的剎那,她像是背后長了眼睛,又像是徹底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身體極其輕微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向旁邊側了半步。
就是這半步。
我的指尖,擦著她的衣角,徒勞地劃過冰冷的空氣。巨大的慣性帶著我前沖的身體,狠狠撞在了那半扇吱呀作響的破門板上!
“砰!”
門板劇烈地搖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塵土簌簌落下。
我重重地摔倒在門檻內外交界的冰冷泥地上,摔得眼冒金星,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后背的傷口狠狠撞在粗糙的門檻上,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
我掙扎著抬起頭,只看到潘金蓮那道決絕的背影,已經融入了門外灰蒙蒙的晨光里。她沒有絲毫留戀,腳步甚至加快了一些,捧著那捧染血的碎瓷,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巷口。
仿佛從未停留。
“金…蓮…”我伸出的手無力地垂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像一只被丟在岸上瀕死的魚。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徹底淹沒、吞噬。五臟六腑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攪碎,痛得我蜷縮起身體,在冰冷的泥地上劇烈地抽搐起來。那不是身體的痛,是靈魂被生生剜去一塊的劇痛!
“嫂…嫂子?”武松這才如夢初醒,他茫然地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又看看蜷縮在地上、痛苦得像蝦米一樣的我,臉上的表情從茫然變成了徹底的慌亂和不知所措。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似乎想去追,又不知道該不該追,腳步釘在原地,像個迷路的孩子。
西門慶終于成功摸到了一個烤得焦香的炊餅,正偷偷往嘴里塞。潘金蓮的突然離去似乎讓他松了口氣,他一邊啃著餅,一邊含糊不清地嘟囔:“走…走了也好…清靜…清靜…” 眼睛卻滴溜溜轉著,似乎在盤算著怎么趁亂溜走。
墻洞口的老虎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得有點懵。它巨大的虎頭探了探,琥珀色的眼睛看看空無一人的門口,又看看地上痛苦蜷縮的我,再看看呆若木雞的武松,最后落到那個還在偷餅吃的西門慶身上。
它似乎對眼前這出“苦情戲”徹底失去了耐心,巨大的虎爪猛地一拍地面!
“啪!”
碎石飛濺!震得整個破屋子又是一抖!
巨大的琥珀眼珠帶著一股“老子是來討債不是來看戲”的煩躁,再次死死鎖定了唯一還能站著的、看起來還有點“人樣”的武松。
它喉嚨里滾出低沉的、充滿威脅的咆哮,巨大的爪子不耐煩地指了指地上那行早已被踩踏得有些模糊、卻依舊刺眼的血字:
**殺 人 償 命!**
**武 松 還 錢!**
然后,在武松驚恐茫然的目光注視下,它巨大的虎爪又猛地抬起,帶著風,重重地、不容置疑地指向了——
灶臺上,那幾個被烘烤得金黃焦脆、散發(fā)著樸實麥香的炊餅!
巨大的虎頭微微歪了歪,琥珀色的眼睛里,那討債的兇光里,竟奇異地混入了一絲…對食物的渴望?它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帶著催促意味的呼嚕,仿佛在說:
命和錢,暫時可以先放放。
**餅!**
**現在!**
**拿來!**
老虎那爪子拍下去,碎石飛濺的悶響像喪鐘,震得我蜷在地上的身體又是一抖??赡屈c疼,比起心里被生生剜掉的窟窿,屁都不算。金蓮走了。她捧著那堆染血的碎瓷片,頭也不回地走了。晨光吞沒了她的背影,也吞掉了我最后一點人樣。
“吼——!”
不耐煩的低吼帶著腥風灌進來。那斑斕的煞神堵著破墻洞,巨大的琥珀眼珠里最后一點看戲的興致也耗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對食物的原始渴望。它粗壯的尾巴像根鋼鞭,煩躁地抽打著地面,爪子再次指向灶臺——那幾個被烘得金黃焦脆、正可憐巴巴散發(fā)著余香的炊餅!
武松還僵在原地,像根被抽了筋骨的柱子,臉上是雷劈過后的焦黑和茫然。他順著虎爪的方向,茫然地看向灶臺,又茫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雙曾打死過眼前這尊煞神的拳頭。那拳頭此刻無力地垂著,微微發(fā)抖。他嘴唇翕動,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像個啞巴突然想說話,卻忘了怎么發(fā)聲。
西門慶瞅準了這千載難逢的空檔!他綠豆眼里的精光一閃,像只嗅到油腥的老鼠,猛地將手里啃了一半的餅往懷里一塞!趁著武松失魂落魄、老虎注意力全在炊餅上的當口,他手腳并用,貼著冰冷的土墻根,以一種極其猥瑣的姿勢,飛快地朝著遠離墻洞的另一側——那扇被武松撞得只剩半拉破木板的屋門——蛄蛹過去!
“武…武都頭!虎…虎爺!您二位…慢…慢用!小的…小的家里灶上還燉著湯!先…先走一步!”他一邊蛄蛹,一邊還不忘擠出點諂媚的顫音,聲音壓得極低,生怕驚動了那尊神。那動作快得驚人,眨眼間就蹭到了門口,像條滑不留手的泥鰍,哧溜一下就鉆了出去,消失在灰蒙蒙的巷子里,只留下一股混合著藥味、汗味和貪婪的騷氣。
墻洞口的老虎似乎對這只溜走的“耗子”毫不在意,甚至懶得瞥一眼。它的目光,如同兩盞巨大的探照燈,牢牢鎖定在武松身上,喉嚨里的呼嚕聲越來越低沉,越來越危險,帶著一種“你再不行動老子就自己動手了”的最后通牒。
武松被這極具壓迫感的虎視驚醒。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撞得他一個激靈。他看看老虎那不耐煩的巨眼,又看看灶臺上那幾個孤零零的炊餅,再看看地上蜷縮著、仿佛沒了魂的我。那張被巨大真相和荒誕命運砸得一片空白的臉上,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涌上來一種近乎絕望的、被逼到懸崖邊的屈辱和…認命。
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沙啞得不成樣子:“…餅?!?/p>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說出這個字。然后,那高大的身軀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動了。他像個提線木偶,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向灶臺。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無形的刀尖上。他避開地上那攤混著藥汁和泥土的污漬,也避開了蜷縮在門邊、無聲顫抖的我。
他走到灶臺邊,伸出那只曾能開碑裂石、此刻卻微微顫抖的手。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笨拙和小心翼翼,捏住了盤子里最后兩個還冒著微弱熱氣的、烤得焦黃的新炊餅。
他轉過身,面對著墻洞口那只虎視眈眈的巨獸。晨光透過破洞照進來,勾勒出他僵硬的身影。他低著頭,看著自己手里那兩個小小的、散發(fā)著麥香的餅,仿佛那是兩塊燒紅的烙鐵。他沉默地站著,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像一座正在無聲崩塌的山。
墻洞口的老虎顯然對他的磨蹭極其不滿。它猛地向前探了探巨大的頭顱,腥熱的氣息噴涌進來,喉嚨里滾出一聲壓抑的、充滿警告的咆哮!粗壯的爪子焦躁地刨著地面,碎石飛濺。
武松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終于抬起了頭,臉上是死灰般的顏色。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著那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恐怖氣息的墻洞挪去。每一步都像灌了鉛。
在距離那猙獰虎口幾步之遙的地方,他停住了。那距離近得能看清老虎鼻翼翕動的褶皺,聞到它呼吸里濃烈的腥氣。他僵立著,高大的身軀在巨虎面前顯得異常渺小和脆弱。他死死攥著那兩個炊餅,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他僅剩的、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絕望的顫抖。然后,他猛地睜開眼,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勇氣,將手臂僵硬地、直直地伸了出去!把兩個還帶著他掌心溫度的炊餅,遞到了那張近在咫尺的、布滿森白利齒的血盆大口面前!
動作生硬得像個初次上陣的雜耍藝人。
墻洞口的老虎,巨大的琥珀眼珠里閃過一絲極其人性化的…嫌棄?它似乎對武松這副“上墳”似的姿態(tài)很不滿意。它從鼻孔里噴出一股帶著草腥味的熱氣,吹得武松額前的碎發(fā)都飄了起來。然后,它才慢悠悠地、帶著一種“算你小子識相”的倨傲,伸出布滿倒刺的、粗糙得如同砂紙的猩紅舌頭。
唰!
那舌頭一卷,動作快得帶出殘影。武松只覺得手上一空,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吸力傳來,他手里的兩個炊餅瞬間消失無蹤!
老虎巨大的嘴巴開合了一下,發(fā)出“吧唧”一聲滿足的咀嚼悶響。那聲音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它瞇起眼睛,巨大的虎臉上似乎露出一絲極其短暫的、近乎享受的表情?但很快,那表情又被一種“就這?”的不滿取代了。它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沾著餅屑的鼻頭,巨大的琥珀眼珠再次掃向空空如也的灶臺,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帶著明顯沒吃飽的咕嚕聲。
然后,在武松依舊僵硬、如同等待審判的目光注視下,這只斑斕巨獸終于挪動了它龐大的身軀。
它不再看武松,也不再看地上如同爛泥的我。巨大的虎頭轉向崩塌的墻洞外,晨光勾勒出它威猛而充滿野性的輪廓。它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像是告別又像是宣告的低吼,粗壯的四肢發(fā)力,沉重的身軀擠開碎磚亂石,帶著一陣嘩啦的聲響,就這么…大搖大擺地走了!
巨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個豁開的破洞,一地狼藉的磚石,還有那行被踩踏得更加模糊、卻依舊倔強存在的血字:
**殺 人 償 命!**
**武 松 還 錢!**
以及,彌漫在空氣中濃烈的腥臊味、塵土味、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新炊餅的焦香。
老虎走了。帶著它“討”來的、價值兩個炊餅的“賠償金”,心滿意足?或者意猶未盡?地走了。
破屋里死寂一片。
武松還維持著那個僵硬遞餅的姿勢,手臂直直地伸著,對著空蕩蕩的墻洞。晨風吹過他額前的亂發(fā),吹過他失神的眼睛。他像一尊被遺忘在戰(zhàn)場上的雕像,只剩下無盡的茫然和被徹底掏空后的死寂。那曾經頂天立地的打虎英雄,此刻的背影,佝僂得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灶膛冰冷。
屋門半毀。
一地狼藉。
只有墻角,那堆被潘金蓮細心攏在一起、染著她指尖血跡的粗陶碎片,在透過破洞的晨光下,反射著冰冷而刺眼的光。
灶膛徹底冷了,灰燼里最后一點余溫也被穿堂的賊風卷走。那豁開的墻洞像個咧開的、無聲嘲笑的大嘴,灌進裹著塵土的涼氣,吹得地上那行歪扭的血字更加模糊刺眼。
**殺 人 償 命!**
**武 松 還 錢!**
武松還戳在墻洞口,像個被抽走了魂的木樁子,手臂還僵直地伸著,對著空蕩蕩的巷子。晨光落在他半邊臉上,照出那一片死寂的灰敗。他維持著那個遞餅的姿勢,仿佛凝固成了這破敗場景的一部分。
我蜷在門檻邊冰冷的泥地上,后背撞傷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可這點疼,比起心里那個被生生撕開、呼呼灌著冷風的大口子,連撓癢癢都算不上。金蓮走了。她捧著那堆染著她血的碎瓷片,頭也不回地走了。巷口早就沒了她的影子,只有那灰撲撲的晨光,像塊臟抹布,蓋在我眼睛上。
悔恨和恐慌像兩條冰冷的毒蛇,鉆進我骨頭縫里,纏得我喘不過氣。前世那碗藥,她灌我時那雙焦急含淚的眼,被我掙扎打翻藥碗時她錯愕委屈的臉…還有那所謂的“冷笑”…碎片在腦子里瘋狂攪動,拼湊出的畫面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五臟六腑都在抽搐。我他媽就是個睜眼瞎!是個捂不熱的石頭!是個…活該被自己蠢死的糊涂蛋!
“咳…”我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似的抽氣聲,掙扎著想爬起來。手腳軟得像煮爛的面條,試了幾次,才勉強用胳膊肘撐起上半身,后背的傷口被狠狠一扯,疼得我眼前發(fā)黑,冷汗瞬間就下來了。我顧不上,眼睛死死盯著空蕩蕩的門口,好像多看兩眼,那熟悉的身影就能回來似的。
武松終于被我這邊的動靜驚動了。他像是生銹的機括被強行扭動,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收回了那只伸向虛無的手臂。他轉過身,那張曾經寫滿英雄氣的臉,此刻只剩下一種被颶風掃蕩過后的荒蕪和茫然。他看著我,眼神空洞,里面翻騰著被徹底打敗的認知和無措。
“哥…”他嗓子啞得像被砂石磨過,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試探,“嫂…嫂子她…”
“別他媽叫我哥!”一股邪火猛地頂了上來,燒得我口不擇言!我狠狠捶了一下冰冷的地面,指骨撞得生疼,卻比不上心里的萬分之一,“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提著刀闖進來喊打喊殺!她…她…”我哽住了,后面的話像刀子一樣卡在喉嚨里,割得我鮮血淋漓。我能怪誰?怪他?還是怪我自己那被豬油蒙了心的前世記憶?
武松被我吼得一震,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他嘴唇哆嗦著,想說點什么,最終卻只是頹然地低下頭,像個做錯了事、卻連錯在哪里都搞不清的孩子,笨拙又可憐。他不再看我,失焦的目光茫然地掃過滿屋狼藉,最后,落在了墻角那堆被潘金蓮細心攏在一起的、染著暗紅血跡的粗陶碎片上。
那堆碎片,在透過破洞的晨光下,冰冷,刺眼。
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恐慌攥緊了我。不能就這么完了!不能!
我咬著牙,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的泥地里,借著一股蠻勁,猛地撐起了身子!后背的傷口撕裂般劇痛,眼前陣陣發(fā)黑,我踉蹌了一下,差點又栽倒。我扶著吱呀作響、隨時要散架的門框,大口喘著粗氣,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
“哥!你…”武松下意識想上前扶我。
“滾開!”我粗暴地甩開他伸過來的手,聲音嘶啞,“看家!”丟下這兩個字,我再也不看他,也不看那堵著破洞的墻,更不看地上那行礙眼的血字。我像一頭發(fā)了瘋、卻又目標明確的倔驢,拖著那條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腿,一步一挪,踉踉蹌蹌地沖出這間令人窒息的破屋,一頭扎進了外面灰蒙蒙的晨霧里。
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后背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晌翌櫜簧?。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她!必須找到她!清河縣就這么大點地方,她能去哪兒?娘家?她早就沒了!繡坊?這個時辰還沒開門!河邊?她不會想不開吧?!這個念頭像冰錐一樣刺進心臟,激得我渾身一哆嗦,腳步更快了,幾乎是在跌跌撞撞地小跑,每一步都牽扯著后背的傷,疼得我直抽冷氣。
天光漸亮,街面上開始有了稀稀拉拉的人影。我披頭散發(fā)、衣衫后背被刀風劃破還沾著泥污的狼狽樣子,引得早起的人紛紛側目。我顧不上那些目光,像只沒頭蒼蠅,在熟悉的街巷里亂撞,眼睛瞪得溜圓,搜尋著那個刻進骨子里的身影。
東街口…沒有!西市集…空蕩蕩!南邊小石橋…只有幾個浣衣的婦人!恐慌像藤蔓,越纏越緊,幾乎讓我窒息。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一個佝僂著背、挑著空糞桶的熟悉身影晃進了視線——是住在巷尾的王婆!她平日里就愛東家長西家短。
“王…王干娘!”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顧不得臟臭,撲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扁擔,喘著粗氣,“看…看見我家金蓮了嗎?就剛才!”
王婆被我嚇了一跳,看清是我,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詫異和…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她咂咂嘴,慢悠悠地放下糞桶,用枯瘦的手指往城北方向虛虛一指:“喲,武大???這是咋了?你家娘子?剛瞅見她抱著個包袱,往…城隍廟后頭那條死胡同去了!那地兒荒得很,她去那兒干啥?”
城隍廟后頭?死胡同?!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那里除了幾間早就塌了半邊的破敗柴房,啥也沒有!她…她去那兒干什么?!巨大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謝…謝干娘!”我聲音都變了調,也顧不得禮節(jié),松開手,像根被點燃的炮仗,朝著城北死命沖去!后背的劇痛被強烈的恐懼徹底壓過,兩條短腿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城隍廟灰撲撲的飛檐在視線里越來越近。我繞過廟墻,一頭扎進廟后那條狹窄、堆滿垃圾、長滿枯草的斷頭胡同。
胡同盡頭,那幾間歪歪斜斜、搖搖欲墜的破柴房,像幾具風干的尸體杵在那里。
就在最靠里那間塌了半扇門的柴房門口,我看到了她!
潘金蓮背對著我,蜷縮著坐在一塊冰冷的、布滿青苔的斷石墩上。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小小的、打了補丁的藍布包袱,肩膀微微聳動著,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飄出來,像受傷小獸的哀鳴,聽得我心都要碎了。
她沒走遠!她只是躲到了這個沒人會來的角落!這個認知讓我心頭一松,隨即又被更深的酸楚淹沒。她該有多絕望,才會躲到這里來舔舐傷口?
“金蓮!”我啞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她的背影猛地一僵!嗚咽聲戛然而止。她沒有回頭,只是把懷里的包袱抱得更緊了,身體不自覺地往石墩里縮了縮,仿佛想把自己藏起來。
我顧不上后背的疼,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過去,在她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晨光照著她低垂的側臉,淚痕未干,鼻尖通紅,那雙曾經水靈靈的眼睛腫得像桃子,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里面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和心死。
“金蓮…”我喉嚨發(fā)緊,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笨拙得一個字也吐不完整,只剩下最蒼白的一句,“我…我錯了!”
她依舊沒抬頭,身體卻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像是在拼命壓抑著什么。
“我真的錯了!”我撲通一聲,直接跪在了她面前冰冷潮濕的泥地上!膝蓋撞得生疼,可我渾然不覺。我仰著頭,急切地看著她,語無倫次,“是我蠢!是我瞎!是我…是我被豬油蒙了心!前世…前世你明明是救我的!是我不識好歹!是我混蛋!”我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聲音清脆響亮,臉上火辣辣的疼。
“今天早上…也是我混蛋!”我聲音帶了哭腔,“你熬了一夜的藥…怕燙著我…吹涼了…我…我還那樣說你…我不是人!金蓮…你打我!你罵我!怎么都行!就是…就是別走!別不要我!”
我顫抖著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膝蓋,卻又不敢,手指僵在半空,像個等待判決的囚徒。
潘金蓮終于緩緩抬起了頭。
她看著我,那雙紅腫的眼睛里,淚水再次無聲地洶涌而出,在她蒼白憔悴的臉上肆意流淌。那眼神復雜得像一團亂麻,里面有深不見底的委屈,有被傷透的絕望,還有一種…我從未在她眼中見過的、巨大的疲憊。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任由淚水決堤。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她無聲的淚,和我粗重而慌亂的喘息,在這破敗的死胡同里回蕩。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樗僖膊粫徫伊恕KK于動了動干裂的嘴唇,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心死般的疲憊和自嘲:
“武大郎…我還能信你什么?”
“信這個!”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置δ_亂地、像掏心挖肺一樣,從懷里摸出那個被我一路狂奔、死死護在胸口的油紙包!
油紙包還帶著我身體的溫熱,有點被壓扁了。我哆嗦著手,一層層剝開那沾了點泥土和汗?jié)n的油紙。動作笨拙又急切,生怕慢了一秒,那點微弱的希望就溜走了。
油紙剝開。
里面躺著兩個炊餅。
不是新烤的,是早上烘烤過的隔夜餅。此刻已經徹底冷透了,硬邦邦的,像兩塊沉甸甸的石頭。邊緣被烘烤出的那點焦黃,在晨光下也顯得有些黯淡。
我把這兩個冷硬的餅,小心翼翼地捧到潘金蓮面前,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貢品。我的手臂因為激動和后怕而劇烈顫抖著。
“你看!”我聲音抖得厲害,帶著哭腔,卻又異常執(zhí)拗,“我…我就帶了這兩個!就剩這兩個了!新做的…都被…都被二郎拿去…”我哽了一下,沒提老虎,只死死盯著她的眼睛,“都在這兒了!金蓮!家里的面缸…我出門前看了!空了!底兒朝天了!真的一粒麥子都沒了!”
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嚨火燒火燎,卻不管不顧地往下說,像個急于證明自己清白的傻子:“我知道…我知道這破餅不值錢!又冷又硬!硌牙!可…可這是咱家最后的口糧了!我…我全拿來了!一個都沒給自己留!一個都沒給二郎留!”我急切地強調著,仿佛這“傾家蕩產”的舉動能證明我的決心。
“我就想告訴你!”我喘著粗氣,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孤注一擲,“從今往后!我武大郎掙的每一個炊餅!甭管是香的臭的!軟的硬的!掙一個,就給你一個!掙兩個,就給你一雙!掙得多了,都堆在你跟前!家里的面缸,永遠先緊著你!我要是…我要是再敢藏一個銅板,再敢疑你半分…我…我就被天打雷劈!出門讓驢踢死!喝水噎死!做餅讓面噎死!”
我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最惡毒也最樸素的誓言,賭咒發(fā)誓。聲音在空曠的死胡同里回蕩,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真誠和卑微的祈求。
潘金蓮的哭聲,不知何時停了。
她怔怔地看著我手里那兩個冷硬、丑陋、沾著油漬和泥土的隔夜炊餅。又緩緩抬起淚眼,看著我那張因為激動、悔恨、奔跑和后背疼痛而扭曲漲紅的臉。我的額頭上全是冷汗和塵土,頭發(fā)亂糟糟地粘在臉上,眼睛里布滿血絲,寫滿了恐慌和一種近乎卑微的討好。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和那兩個冷硬的餅之間,來回逡巡。那里面翻涌的淚水漸漸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微光。像是冰封的湖面下,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透出了一點微弱的光亮。
許久,許久。
久到我捧餅的手都快僵掉了,心也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她終于,極其輕微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伸出了手。
那只手,纖細,白皙,指關節(jié)處因為常年勞作而有些粗糙,指尖還殘留著早上被碎瓷片割破的、已經凝固的暗紅血痕。
她沒有去拿餅,而是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試探的顫抖,碰了碰我因為緊張而死死攥著油紙邊緣、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背。
冰涼的指尖觸碰到我滾燙的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
“傻子…”她極輕極輕地吐出兩個字,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沙啞,疲憊,卻像冰層碎裂的第一聲輕響。
下一秒,她猛地撲進了我的懷里!
那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卸下所有重擔的決絕和脆弱。溫熱的淚水瞬間浸透了我胸前單薄而骯臟的粗布衣衫。壓抑的、委屈的、仿佛要將兩世冤屈都哭出來的悲聲,終于毫無保留地爆發(fā)出來,在我懷里劇烈地顫抖著。
“嗚…武大…你個傻子…傻子啊…嗚嗚嗚…”
我僵硬的身體瞬間被這滾燙的淚水和溫軟的軀體點燃!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復得的酸楚像海嘯般沖垮了堤壩!我猛地收緊雙臂,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懷里這個失而復得的珍寶,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后背的傷口被牽扯得劇痛無比,可那點疼,此刻竟變成了最真實的、活著的證明!
“金蓮!金蓮!我的金蓮!”我語無倫次地喊著她的名字,下巴抵著她柔軟的發(fā)頂,淚水也終于決堤,滾燙地淌下,和她冰涼的淚混在一起,“不走了!咱不走了!回家!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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