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灑在伽藍寺的每一個角落。
白日里香火鼎盛、人聲鼎沸的寺廟,此刻已歸于寂靜,只剩下幾處殿堂還亮著微弱的燈火,如同暗夜中孤懸的星辰。晚風拂過竹林,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與遠處隱約傳來的鐘聲交織在一起,更添了幾分清幽與肅穆。
狐無影就隱在這片竹林的陰影里,已經(jīng)整整待了兩個時辰。
自白日里在偏殿外遠遠望見塵空之后,他的心就一直無法平靜。那熟悉又陌生的臉龐,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千年的等待,換來的只是這樣一個冰冷的、視他如無物的背影。
他堅信,塵空的心里,一定還殘留著屬于谷豐淵的記憶,一定還殘留著對他的一絲情誼。只是被這佛門清規(guī)、這身袈裟給禁錮住了,被這“高僧”的身份給蒙蔽了。
他要去見他。
他要親口問問他,是不是真的忘了北境的風雪,忘了軍營的燈火,忘了那只總愛蜷在他膝頭的小白狐。
他要告訴他,他回來了。
夜色漸深,禪院深處的燈火一盞盞熄滅,只剩下塵空所在的那間禪房,還亮著一盞孤燈,如同茫茫黑夜中的一點螢火,微弱,卻執(zhí)著。
狐無影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他周身的氣息再次收斂,整個人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竹林中滑出,朝著那間亮著燈的禪院潛去。
千年的修為,讓他的動作輕盈得如同一片羽毛,落地無聲,甚至連空氣中的氣流都未曾擾動分毫。他避開巡邏的僧人,繞過看守的武僧,熟門熟路地來到了塵空禪院的墻外。
這是一座獨立的小院,不大,卻收拾得異常干凈整潔。院內(nèi)種著幾株青松,蒼勁挺拔,透著一股凜然正氣。禪房的門虛掩著,里面隱約傳來翻書的聲音。
狐無影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近了,更近了。
千年的等待,終于要迎來這一刻。
他站在墻外,猶豫了片刻。他該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進去?是直接表明身份,迎來先試探一番?他怕自己的貿(mào)然出現(xiàn),會再次引來他的反感。
可轉(zhuǎn)念一想,事已至此,退縮不是辦法。
他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木門,門軸轉(zhuǎn)動,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禪房內(nèi)的翻書聲,驟然停止。
狐無影的心跳,幾乎要沖破胸膛。他定了定神,邁步走了進去。
禪房不大,陳設簡單。一張古樸的木桌,一把椅子,一張床榻,一個蒲團。墻上掛著一幅字畫,上書“四大皆空”四個大字,筆力蒼勁,透著一股禪意。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檀香混合的氣息。
而塵空,就坐在那張木桌前,背對著門口。他身上的月白色僧袍,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手中的書,還停留在剛才的頁面。
“誰?” 塵空的聲音響起,依舊是那般溫潤低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狐無影的喉嚨有些發(fā)緊,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個熟悉的背影,輕聲喚道:“豐淵……”
這個名字,他在心中呼喚了千年,此刻終于再次說出口,帶著無盡的思念和顫抖。
話音落下的瞬間,塵空的身體,猛地一僵。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燈光下,他的臉龐依舊俊朗,卻籠罩著一層冰冷的寒霜。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平靜無波,而是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死死地盯著狐無影,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殺意。
“妖孽!” 塵空的聲音陡然變得凌厲起來,如同平地驚雷,“安敢擅闖佛門凈地,還敢直呼前塵名諱,惑我心神!”
他的反應,比狐無影想象中要激烈百倍。
狐無影被他眼中那純粹的憎惡和殺意震懾住了,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豐淵,你……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無影啊,你的小雪影??!”
他急切地解釋著,試圖喚醒他的記憶:“你忘了嗎?北境的戰(zhàn)場,你救了我;軍營的寒夜,你把我揣在懷里取暖;你還說過,會永遠保護我……”
“住口!” 塵空猛地站起身,厲聲呵斥,打斷了他的話。他手中的那串紫檀木佛珠,不知何時已經(jīng)懸浮在半空,散發(fā)出淡淡的金光?!把曰蟊姡∝毶缫褦財鄩m緣,前塵往事,與我何干?你這妖孽,竟敢化為人形,潛入伽藍寺,妄圖以妖術惑我佛心,實在是罪該萬死!”
他的眼神越來越冷,周身的佛光也越來越盛,如同一個不可侵犯的神祇,審判著眼前的“妖邪”。
“我沒有!” 狐無影急切地辯解,“豐淵,你清醒一點!我不是妖邪,我是無影?。∧憧纯次?,你仔細看看我??!”
他甚至向前走了幾步,想要讓塵空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而,他的靠近,卻徹底激怒了塵空。
“冥頑不靈!” 塵空眼中殺機暴漲,右手猛地一揮,懸浮在半空的佛珠瞬間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如同利劍出鞘,帶著凌厲的破空之聲,朝著狐無影的心口,狠狠刺了過來!
那金光之中,蘊含著純粹的佛門金剛之力,對妖物有著絕對的克制之力,帶著一股神圣而殘酷的氣息。
狐無影完全愣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塵空會突然對他動手,而且出手就是殺招!
他看著那道刺向自己心口的金光,看著塵空眼中那毫不留情的殺意,心中的震驚和痛苦,遠遠超過了對死亡的恐懼。
他可以躲開的。以他千年的修為,避開這一擊,并非難事。
可他沒有。
或許是潛意識里,他還抱有一絲幻想,幻想著塵空會在最后一刻收手;或許是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忘記了躲閃;又或許,是他想用這種方式,來試探塵空的心中,是否還殘留著一絲不忍。
“噗嗤——”
一聲輕響。
那道由佛珠化形的金色利劍,毫無阻礙地刺穿了狐無影的胸口。
冰冷的、帶著灼燒感的佛力,瞬間涌入他的體內(nèi),瘋狂地破壞著他的妖力和經(jīng)脈。
劇痛,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全身。
狐無影低頭,看著胸口那道貫穿身體的金色光劍,鮮血從傷口處汩汩涌出,染紅了他潔白的衣袍,也染紅了他的視線。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隨著鮮血一同流逝。
但身體的劇痛,卻遠不及心口的痛楚萬分之一。
他緩緩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塵空。
塵空就站在他面前,眼神冰冷如刀,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仿佛只是刺穿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他的眼中,沒有絲毫的猶豫,沒有絲毫的不忍,只有純粹的、對“妖邪”的憎惡和審判。
“妖物,休要再癡心妄想,惑我佛心。” 塵空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地獄,冰冷刺骨,“速速離去,否則,定叫你形神俱滅!”
狐無影看著他,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執(zhí)念,在這一刻,碎得徹底。
原來,他真的不記得了。
原來,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十惡不赦的妖孽。
原來,那北境的風雪,軍營的燈火,那些溫暖的過往,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記得了。
“呵呵……” 狐無影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絕望,淚水混合著嘴角的血跡,滑落下來,“好……好一個……佛門凈地……好一個……佛心……”
他猛地一咬牙,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身形一晃,化作一道白色的流光,沖破禪房的窗戶,倉皇地逃了出去。
他不敢再停留,不敢再看塵空一眼。
他怕自己再看一眼,就會徹底崩潰。
金色的光劍,隨著他的逃離,緩緩消散,重新化作紫檀木佛珠,落回塵空手中。
塵空握著佛珠,站在原地,看著被撞碎的窗戶,看著窗外空蕩蕩的夜空,眼神依舊冰冷,只是緊握佛珠的手指,微微有些發(fā)白。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一絲極其微弱的頭痛,如同針扎般閃過,快得讓他以為是錯覺。
“阿彌陀佛?!?他低誦一聲佛號,仿佛在驅(qū)散什么不該有的念頭。
窗外,夜色依舊深沉。
狐無影踉蹌著逃出伽藍寺,一路向南,直到遠離了那片佛門圣地,才再也支撐不住,跌跌撞撞地沖進一片密林,靠在一棵大樹上,劇烈地喘息著。
胸口的傷口,還在汩汩地流著血。那道被佛力灼傷的傷口,難以愈合,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他低下頭,看著胸前那片刺目的血紅,伸出顫抖的手指,輕輕撫上傷口。
那里,是他的心臟所在。
千年前,他為了救谷豐淵,親手剜出了半顆心。
千年后,他再次被谷豐淵(塵空)刺穿心口。
何其諷刺。
“呵呵……哈哈……” 狐無影低低地笑著,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瘋狂,最終變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淚水混合著鮮血,從他的臉頰滑落,滴落在地上,暈開一朵朵凄厲的血花。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執(zhí)念,換來的,竟是這樣一把穿心的利劍,和這樣一雙冰冷的眼眸。
他到底做錯了什么?
為什么命運要這樣對他?
為什么谷豐淵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無數(shù)個為什么,在他的腦海中盤旋,卻找不到任何答案。
他靠在大樹上,身體越來越冷,意識也開始漸漸模糊。失血過多,加上佛力的侵蝕,讓他的妖力急劇流失。
就在他快要昏迷過去的時候,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
狐無影猛地驚醒,警惕地望去。
只見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他剛才逃離的方向。她的臉上蒙著一層黑紗,只露出一雙眼睛,閃爍著陰冷而算計的光芒。
她正一步步走向狐無影剛才滴落血跡的地方。
狐無影的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他認出了這個女子。
在進城之前,他曾在客棧里,見過她一面。當時她和幾個江湖人士坐在一起,言行舉止間透著一股邪氣。他當時并未在意,沒想到會在這里再次遇到她。
而這個女子,正是韓佩兒。
韓佩兒走到剛才狐無影站立的地方,看著地上那滴尚未干涸、散發(fā)著淡淡妖氣的心頭血,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容。
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玉瓶,小心翼翼地將那滴心頭血收集起來,滴入玉瓶中。
血滴入玉瓶的瞬間,發(fā)出“嗡”的一聲輕響,玉瓶中瞬間彌漫開一層淡淡的血霧。
“好精純的妖血……” 韓佩兒低聲呢喃,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塵空大師,你的劫數(shù),終于來了……”
她將玉瓶收好,抬頭望向狐無影逃走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怨毒和得意。
“狐無影,這一世,我看你還怎么跟我爭……”
說完,她的身影一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密林深處,狐無影看著這一切,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他不知道這個女子是誰,也不知道她收集自己的血要做什么。但他能感覺到,一股巨大的陰謀,正在悄然醞釀。
而這一切的矛頭,似乎都指向了塵空。
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無力,連動一根手指都異常艱難。
“豐淵……” 他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你……一定要小心……”
意識,終于徹底沉入了黑暗。
夜風吹過密林,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掩蓋了那朵凄厲的血花,也掩蓋了那悄然埋下的禍根。
一場新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而身處風暴中心的兩個人,一個昏迷不醒,一個對此一無所知,依舊沉浸在他的佛法世界里,殊不知,一張由仇恨、嫉妒和陰謀編織的大網(wǎng),已經(jīng)悄然向他們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