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jié)，江南的雨總是纏綿悱惻，如同此刻孫法玥的心情，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悵惘，卻又執(zhí)拗地燃燒著一絲微弱的希冀。
位于城南的孫府，是這座城池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庶之地。朱漆大門，銅環(huán)獸首，門前兩座威武的石獅子，無聲地彰顯著主人的財富與地位。府邸深處，一座雅致的小院落里，卻與外面的喧囂繁華不同，透著一股靜謐，甚至是有些壓抑的氣息。
這里是孫法玥的居所，更是她為心中那人——伽藍寺的塵空大師，精心打造的“藥坊”。
說是藥坊，其實不過是一間收拾得格外干凈整潔的小廚房。廚房不大，卻一應俱全，各種名貴的藥材被分門別類地裝在精致的瓷罐里，整齊地排列在靠墻的架子上，散發(fā)出淡淡的、卻異常濃郁的藥香。
孫法玥就站在灶臺前，穿著一身素雅的湖藍色衣裙，裙擺上繡著幾枝淡雅的蘭草，襯得她本就嬌美的容顏多了幾分溫婉。只是，她此刻的神情，卻與這身裝扮有些不符。
她微微蹙著眉，眼神專注地盯著灶上那只小巧的砂壺，手中拿著一把蒲扇，正小心翼翼地扇動著爐火。火苗跳躍著，舔舐著砂壺的底部，發(fā)出“噼啪”的輕響，將她的臉頰映照得忽明忽暗。
她的動作很輕柔，仿佛手中扇動的不是爐火，而是易碎的珍寶。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她光潔的臉頰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卻渾然不覺，所有的心思，都系在那砂壺之中。
砂壺里熬著的，是一劑安神湯。
用料極其考究，是她托人從千里之外的雪域高原尋來的野生雪蓮，配上百年老山參、上等燕窩，還有十幾味精心挑選的溫補藥材，經(jīng)過七道工序，慢火熬制，足足需要四個時辰才能成。
這已經(jīng)是她這個月以來，第七次為塵空大師熬制安神湯了。
“小姐，您都已經(jīng)在這里守了三個多時辰了，歇歇吧，讓奴婢來看著火就好?！?一個穿著青綠色丫鬟服飾的小姑娘，端著一杯清茶走了進來，看著孫法玥略顯疲憊的身影，忍不住開口勸道。
這丫鬟名叫小翠，是自小跟在孫法玥身邊的貼身侍女，看著自家小姐為了那個素未謀面、一心向佛的塵空大師如此勞心勞力，心中既心疼又有些不解。
孫法玥聞言，微微抬起頭，露出一張略顯蒼白卻依舊清麗的臉龐。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只是此刻，那雙眼睛里沒有焦點，仿佛透過眼前的爐火，看到了別的什么人。
聽到小翠的話，她輕輕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帶著幾分癡迷的笑容：“不行，這安神湯最是講究火候，多一分則過，少一分則不足。塵空大師近日為了講經(jīng)說法，定是勞心費神，我一定要親手熬制，才能顯出我的誠心。若是因為火候不當，影響了藥效，那可怎么好？”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提到“塵空大師”這四個字，都能讓她心跳加速。
小翠看著自家小姐這副模樣，無奈地嘆了口氣，將手中的清茶放在旁邊的小桌上：“小姐，您對塵空大師的一片心意，天地可鑒?？赡菈m空大師畢竟是出家之人，早已斬斷塵緣，四大皆空，您這樣……”
“不許你這么說！” 孫法玥猛地打斷了小翠的話，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帶著一絲被冒犯的怒意，“塵空大師只是潛心修行，并非無情無義。他是慈悲的，是憐憫眾生的，只是我現(xiàn)在還不夠好，還不足以讓他看到我的心意罷了。”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和固執(zhí)。
小翠見狀，不敢再多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自家小姐繼續(xù)專注地扇著爐火。
她知道，自家小姐對塵空大師的癡迷，已經(jīng)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那還是三年前，城中舉行一場盛大的廟會，孫法玥跟著家人去伽藍寺上香祈福，偶然間見到了正在講經(jīng)的塵空大師。
彼時，他一襲月白僧袍，端坐于高臺之上，眉目清冷，氣質(zhì)出塵，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他的聲音溫潤低沉，講解經(jīng)文時深入淺出，引人入勝。
那一刻，孫法玥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他一個人的身影和聲音。
自那以后，她便像著了魔一般，瘋狂地迷戀上了這位年輕的高僧。
她知道他是出家人，不能談情說愛，便換了一種方式。她開始研究佛法，只為能與他有共同的話題；她散盡千金，為伽藍寺捐獻香油錢，修繕廟宇，只為能偶爾遠遠地看他一眼；她聽說他修行刻苦，時常廢寢忘食，便開始鉆研藥理，親手為他熬制各種滋補養(yǎng)生的湯藥，托人送去。
只是，她的心意，似乎從未被他放在眼里。
那些她精心熬制的湯藥，大多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偶爾有幾次被收下，也只是寺里的小和尚代為接收，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
她送去的那些珍貴的佛經(jīng)、法器，也從未得到過他的任何回應。
甚至，她幾次想方設法，在伽藍寺“偶遇”他，他也只是微微頷首，雙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便轉(zhuǎn)身離去，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她只是一個普通的香客。
可即便如此，孫法玥也從未放棄過。
在她看來，塵空大師的冷漠，只是因為他修行高深，不為外物所動。只要她堅持不懈，用自己的真心和誠意去打動他，總有一天，他會看到她的好，會明白她的心意。
“小翠，你看，這湯色是不是正好？” 孫法玥的聲音將小翠的思緒拉了回來。
只見她小心翼翼地揭開砂壺的蓋子，一股濃郁而醇厚的藥香瞬間彌漫開來，清冽中帶著一絲甘甜，聞之令人心神一清。砂壺中的湯汁呈琥珀色，清澈透亮，顯然是熬制到了極致。
孫法玥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陽光，瞬間驅(qū)散了她眉宇間的陰霾，顯得格外動人。
“小姐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這藥香聞著就讓人舒服。” 小翠適時地夸贊道。
孫法玥笑得更加開心了，她小心翼翼地將砂壺中的安神湯倒進一個精致的白瓷碗里，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呵護一件稀世珍寶。
“希望塵空大師能喜歡。” 她看著碗中琥珀色的湯汁，眼神中充滿了期待和憧憬，低聲呢喃道，“大師近日講經(jīng)辛苦，定是休息不好，喝了我這安神湯，定能睡個好覺?！?/p>
她將白瓷碗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同樣精致的食盒里，仔細蓋好，然后開始整理自己的衣衫。
她對著墻上一面模糊的銅鏡，輕輕撫平裙擺上的褶皺，又用手帕沾了點清水，仔細擦拭著臉頰上的薄汗，力求讓自己看起來整潔而得體。
“小翠，我們走吧，趁著湯還熱著，趕緊送去伽藍寺，好讓大師能及時喝上?！?孫法玥拎起食盒，對小翠說道。
“小姐，外面還下著小雨呢，要不還是等雨停了再去吧？或者，讓小廝送去就行了，何必您親自跑一趟？” 小翠看著外面淅淅瀝瀝的小雨，擔憂地說道。
孫法玥搖了搖頭，眼神堅定：“不行，這安神湯一定要趁熱喝才有效。而且，我要親自送去，才能表達我的誠意。這點小雨，算不了什么。”
她說著，已經(jīng)拎起食盒，快步向外走去。小翠無奈，只好拿起一把油紙傘，快步跟了上去。
孫府的馬車早已在門外等候。孫法玥上了馬車，小翠將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身邊。馬車緩緩駛動，朝著城外的伽藍寺方向而去。
車廂里很安靜，只有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的“咯吱”聲，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孫法玥將食盒抱在懷里，仿佛這樣就能讓湯保持溫度。她微微掀起車簾的一角，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眼神又開始變得迷離。
她想起了上次去伽藍寺時，遠遠看到塵空大師的情景。
他依舊是一襲月白僧袍，手持佛珠，在一群僧人的簇擁下，緩緩走過回廊。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寂的身影，仿佛與這世間的一切都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她多想沖上去，告訴他，她有多喜歡他，多想告訴他，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情。
可她不敢。
她只能遠遠地看著，將那份熾熱的愛戀深埋在心底，化作一次次默默的付出，一次次小心翼翼的“偶遇”。
“塵空大師，你一定會明白我的心意的，對嗎？” 孫法玥看著窗外朦朧的雨景，低聲呢喃，眼中充滿了執(zhí)拗的期待。
馬車行駛了大約一個時辰，終于抵達了伽藍寺山門外。
雨已經(jīng)停了，空氣中彌漫著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氣息，混合著伽藍寺特有的檀香，形成一種獨特的寧靜氛圍。
孫法玥拎著食盒，帶著小翠，沿著蜿蜒的石階，緩緩向寺廟深處走去。
伽藍寺果然名不虛傳，古木參天，殿宇巍峨，往來的香客和僧人絡繹不絕，卻始終保持著一種莊嚴肅穆的氛圍，讓人不自覺地心生敬畏。
孫法玥熟門熟路地繞過前殿，朝著塵空大師所在的禪院方向走去。她來過這里太多次了，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無比熟悉。
走到禪院門口，她卻停下了腳步，心中涌起一絲緊張和忐忑。
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讓小翠去通報。
很快，一個小和尚走了出來，對著孫法玥雙手合十：“孫施主，我家?guī)煾刚诙U房打坐，請您稍等片刻?！?/p>
孫法玥連忙點頭，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有勞小師父了，我等便是?！?/p>
她拎著食盒，站在禪院門外的一棵菩提樹下，耐心地等待著。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卻驅(qū)不散她心中的緊張。
她能聽到禪房里傳來隱隱約約的誦經(jīng)聲，那聲音溫潤低沉，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塵空大師的聲音。
聽到這聲音，她的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臉頰也微微泛紅。
不知過了多久，禪房里的誦經(jīng)聲停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那個小和尚再次走了出來，對孫法玥說道：“孫施主，我家?guī)煾刚埬M去。”
孫法玥的心臟猛地一跳，她連忙深吸一口氣，拎著食盒，跟著小和尚走進了禪院。
禪院不大，卻收拾得異常干凈整潔，幾株青松挺拔而立，透著一股凜然正氣。
塵空就坐在禪房門口的一張石凳上，依舊是一襲月白僧袍，手中捻著一串紫檀木佛珠，神情平靜無波。
看到孫法玥走進來，他微微抬眼，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孫施主有禮了?！?/p>
他的聲音依舊溫潤低沉，卻帶著一種疏離的平靜，仿佛只是在對待一個普通的香客。
孫法玥的心跳得更快了，她連忙低下頭，有些局促地說道：“塵空大師，我……我聽說您近日講經(jīng)辛苦，特意熬了一些安神湯送來，希望能對您有所幫助?！?/p>
她說著，將手中的食盒遞了過去。
塵空的目光落在食盒上，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只是淡淡地說道：“多謝孫施主好意，只是貧僧早已過了午齋時間，不便再進食。施主的心意，貧僧心領了?！?/p>
又是這樣。
孫法玥的心，瞬間沉了下去，就像被投入了一塊冰冷的石頭，泛起一陣苦澀的漣漪。
她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可當親耳聽到他拒絕的話語時，心中的失落和委屈，還是難以抑制地涌了上來。
但她很快就掩飾住了自己的情緒，依舊保持著溫和的笑容，語氣帶著一絲近乎哀求的執(zhí)著：“大師，這安神湯不占肚子的，只是一些溫補的藥材，有助于安神靜氣。您近日為了佛法操勞，定是休息不好，就請您嘗一口吧，哪怕只是一口，也算是沒有辜負我的一片心意?！?/p>
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期待和懇求，緊緊地盯著塵空，仿佛他的一個點頭，就能讓她瞬間沐浴在陽光之中。
站在一旁的小翠，看著自家小姐這副模樣，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塵空看著孫法玥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執(zhí)著和癡戀，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心中對這種過于熾熱的情感，總是帶著一絲本能的排斥。
他本想再次拒絕，可看著孫法玥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拒絕的話語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知道孫法玥對自己的心思，只是他早已斬斷塵緣，一心向佛，俗世的情愛，于他而言，不過是修行路上的阻礙和心魔。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緩緩點了點頭：“既如此，那就多謝孫施主了?！?/p>
聽到他的話，孫法玥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仿佛有無數(shù)顆星辰在其中閃爍。她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連忙小心翼翼地打開食盒，將那碗還帶著余溫的安神湯取了出來，雙手捧著，恭敬地遞到塵空面前。
“大師，您慢用?！?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抑制不住的顫抖和喜悅。
塵空伸出手，接過了那碗安神湯。他的手指修長而干凈，骨節(jié)分明，與孫法玥纖細白皙的手指短暫觸碰的瞬間，孫法玥的臉頰瞬間變得通紅，心跳如鼓。
塵空并沒有注意到孫法玥的異樣，他只是低頭看了一眼碗中琥珀色的湯汁，然后抬起頭，對孫法玥說道：“多謝孫施主。時辰不早了，貧僧還要修行，就不招待施主了?！?/p>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孫法玥心中雖然有些失落，但能讓他收下自己熬制的安神湯，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她連忙說道：“不打擾大師修行，我這就告辭。大師您一定要記得喝啊?！?/p>
說完，她又深深地看了塵空一眼，這才帶著小翠，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禪院。
直到走出伽藍寺的山門，孫法玥臉上的笑容依舊沒有散去，甚至比剛才更加燦爛。
“小翠，你看到了嗎？大師收下了！他收下我的安神湯了！” 她興奮地拉著小翠的手，雀躍地說道，仿佛得到了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是是是，小姐，恭喜您了。” 小翠連忙附和道，心中卻依舊覺得，自家小姐這樣的癡戀，恐怕很難有結果。
孫法玥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些，她的心中充滿了希望和憧憬。
在她看來，塵空大師愿意收下她的安神湯，就是一個好的開始。只要她堅持不懈，總有一天，能融化他那顆如同寒冰般的心。
她抬頭望向伽藍寺的方向，那里云霧繚繞，仿佛塵空大師那清冷而圣潔的身影，就佇立在云端之上。
“塵空大師，我一定會讓你看到我的心意的?！?孫法玥在心中暗暗發(fā)誓，眼神中充滿了執(zhí)拗的光芒。
而此刻，禪院之中。
塵空看著手中那碗琥珀色的安神湯，并沒有喝，只是靜靜地放在了石桌上。
他看著那碗湯，眼神平靜無波，仿佛那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
過了一會兒，他對著空氣說道：“出來吧。”
話音剛落，一個小和尚的身影從禪房后面走了出來，恭敬地站在塵空面前：“師父。”
“將這碗湯處理掉吧。” 塵空淡淡地說道，語氣中沒有絲毫波瀾。
“是，師父?！?小和尚恭敬地應道，拿起石桌上的那碗安神湯，轉(zhuǎn)身離去。
塵空看著小和尚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串緩緩轉(zhuǎn)動的紫檀木佛珠，眼神依舊平靜，只是在那平靜之下，似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一閃而逝。
他重新閉上眼，雙手合十，再次沉浸在佛法的世界之中，試圖驅(qū)散心中那絲不該有的波動。
只是他不知道，孫法玥那份熾熱而偏執(zhí)的愛戀，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雖然沒有激起驚濤駭浪，卻已經(jīng)在他平靜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而這漣漪，在不久的將來，將會被某個人利用，最終釀成無法挽回的悲劇。
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打濕了禪院中的青石板路，也打濕了那幾株挺拔的青松，仿佛在為這場注定無果的癡戀，無聲地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