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終于降落在深圳寶安機場，陳清晨長舒一口氣，這趟北國出差簡直要了她半條命。
在深圳生活了十幾年，她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這里280天夏季的日子。北方的冬天干燥寒冷，出門時風(fēng)沙撲面，能見度不足十米，她的皮膚干癢得厲害，每晚都要敷面膜才能入睡。
更讓她難受的是飲食，北方菜又咸又干，不像南方頓頓都有湯湯水水。想到這里，她不禁慶幸當(dāng)年高考分?jǐn)?shù)不夠理想，否則要是去了北方讀大學(xué)，說不定現(xiàn)在還在那里工作生活。
手機剛開機就響了起來，是丈夫林家鑫的電話。
"下飛機了？"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先回公司還是直接回家？"
"直接回家吧，"陳清晨揉了揉太陽穴，"太累了，周一再去公司匯報。"
"好，我這邊走不開，你自己打車回吧。"
走出機場大廳，陳清晨深吸一口氣。深圳的天空湛藍(lán)如洗，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花香，濕潤溫暖的海風(fēng)拂過臉頰，干燥的皮膚接觸到濕潤的空氣，立刻舒服了不少。
排隊等出租車的時候，陳清晨想起第一次來深圳的場景。那是十二年前，她剛從上海一所985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手里拿著深圳外資銀行的Offer，拖著兩個大箱子就來了，當(dāng)時在這里來接她的是林家鑫。
林家鑫是陳清晨的大學(xué)校友，比她高一屆，計算機系的。當(dāng)年在學(xué)?？墒切２莅愦嬖诘娜宋?，一米八三的個子，五官立體，下頜線流暢，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籃球打得帥氣。白襯衫穿在他身上總比別人多三分清爽感，往足球場上一站，連陽光都自動給他打輪廓光。
每次他去圖書館，總會有女生故意坐在他對面。陳清晨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次讀書分享會上，他發(fā)言時緊張得臉和耳朵都紅了，那樣子特別可愛。
林家鑫家庭條件比較差，老家在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父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下面還有正在上學(xué)的弟弟妹妹，他是靠助學(xué)貸款上的大學(xué)。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大學(xué)深受女生歡迎的他都沒敢談戀愛，有空就泡在圖書館和籃球場上，直到遇見陳清晨。
陳清晨算不上大美女，但有著江南女子的清秀溫婉，鵝蛋臉，白皮膚，笑起來有兩個甜甜的小酒窩。她是數(shù)學(xué)系的學(xué)霸，性格也好，所以在同學(xué)中人緣很好。
那次讀書會結(jié)束后，林家鑫鼓起勇氣要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正式確定戀愛關(guān)系后，他告訴陳清晨，其實他注意她很久了，只是看到那么多條件好的男生都被她拒絕了，就一直不敢靠近，直到他在大四，才破釜沉舟勇敢了一回。
陳清晨父母在電話里勸她回老家考公務(wù)員，說女孩子穩(wěn)定最重要。但她鐵了心要來深圳，一方面是因為銀行給的待遇誘人，另一方面，是因為林家鑫在深圳的大學(xué)工作。
他們戀愛的事，雙方父母都反對。林家鑫父母知道他單位領(lǐng)導(dǎo)的女兒看上了他，對方家里條件很好，承諾結(jié)婚時給房給車，還能給30萬讓他們在老家蓋房子，而陳清晨家里不但不給錢還會要彩禮。
陳清晨的父親是縣財政局的領(lǐng)導(dǎo)，母親是中學(xué)特級教師，屬于知識分子家庭，他們認(rèn)為林家鑫家里負(fù)擔(dān)重，父母沒有退休金，擔(dān)心女兒以后日子不好過。
但兩個年輕人鐵了心要在一起，陳清晨到深圳的第一天就住進(jìn)了林家鑫租的房子。
林家鑫知道陳清晨單位有幾個綜合條件比自己好的同事在追求她，就花了99元買了束玫瑰花，帶著她去領(lǐng)結(jié)婚證。
陳清晨記得特別清楚，當(dāng)她把結(jié)婚的事告訴父母，父親在電話里氣得直哆嗦，知道"自家的白菜讓豬拱了"之后在醫(yī)院里躺了一星期。他捧在手心里的女兒在一點儀式都沒有的情況下把自己給嫁了。
出租車在小區(qū)門口停下。陳清晨付完車費，拖著行李箱往家走。這是他們七年前買的學(xué)區(qū)房，76平的兩房，位置極好，周邊配套也成熟。
首付基本上是陳清晨母親出的，她把縣城的房子賣了，加上全部積蓄，湊了160多萬交給女兒。
按道理，陳清晨兩個人稅后加起來有50多萬的年收入，工作幾年了也該有一點積蓄，可是買房和裝修，陳清晨卡里不到40萬的積蓄，這些年，夫妻倆賺的錢除了供弟弟妹妹讀書，還按林家鑫的父母要求在老家花三十萬建了一棟三層樓的小洋房。
從電梯里出來，陳清晨就聽到家里的笑聲，推開家門時，婆婆正倚在沙發(fā)上和兒子有說有笑的喝著茶，看到她進(jìn)來，說聲音戛然而止。
陳清晨愣了一下，明明下飛機時林家鑫還在電話里噓寒問暖，怎么轉(zhuǎn)眼婆婆就來了？這位一直嫌棄她沒生兒子的婆婆，此刻正把腳放在茶幾上。
丈夫慌忙站起身："老婆，咱媽來了。"
"回來啦？"婆婆先開口，用挑剔的目光看著她。
"嗯。"陳清晨勉強笑了笑，放下行李箱，"媽，您什么時候來的？怎么沒提前說一聲？"
婆婆眼睛一瞪，粗聲粗氣的說：“怎么？我來我兒子家還要提前打招呼？”
林家鑫趕緊走過來接過她的包，陪笑著說：“咱媽前幾天到的，我想著你在出差，就沒告訴你?！?/p>
陳清晨邊換鞋邊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廚房：“小雨呢？媽送她去跳舞了？”每個周日上午，小雨都要去上芭蕾課，平時都是陳清晨夫妻倆接送。
屋里突然安靜下來，林家鑫搓了搓手："那個...岳母她...回老家了。"
"回老家？"陳清晨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我媽回老家了？什么時候的事？”
“就前幾天，”林家鑫避開她的目光，“我留她了，但她堅持要走?！?/p>
婆婆把腳盤在沙發(fā)上，慢條斯理地說：“親家母說我身體不好，怕人多太吵影響我。又說家里太小住不下，自己收拾東西回去了?！彼攘丝诓?，“在你們這兒住了這么多年，也該回去看看了?！?/p>
陳清晨胸口發(fā)悶，小雨出生后，婆婆嫌棄是女孩子，在月子里就處處使壞，她忍無可忍讓丈夫送她回去了。自己的媽媽知道這件事后，提前退休從老家過來幫忙帶孩子，留下還沒有退休的爸爸一個人在老家生活。
沒想到有一天晚上爸爸喝了酒上洗手間時滑倒地上，直到第二天單位的司機去接他上班才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這事讓陳清晨自責(zé)一輩子。
“我媽一個人回去住哪兒？”陳清晨盯著林家鑫，“老家的房子多少年沒人住了，能住人嗎？”
“岳母說沒事，她已經(jīng)讓小叔和嬸嬸幫忙打掃干凈才回去”林家鑫的聲音越來越小。
陳清晨懶得與他們爭辯，轉(zhuǎn)身推開次臥房衣柜看了看，心臟猛地一沉。媽媽的衣柜早已清空，熟悉的碎花襯衫、磨起球的毛線開衫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婆婆那些帶著樟腦丸味的深色衣裳。梳妝臺上母親用慣的雪花膏不見了，上面擺滿了不知名的瓶瓶罐罐一大堆。
俗話說：人走茶涼?，F(xiàn)在她這個女主人沒走，只是出差一個月，媽媽就被硬生生的逼出了家門。
進(jìn)臥室后關(guān)上門，陳清晨給媽媽打電話。 一接通，還沒開口說話的眼眶就紅了，硬咽的叫了聲“媽”便說不出話來。
電話那頭的王姨正在整理樓頂一些的東西，房子久了沒人住，頂層有些漏水，她先要把用不上的東西都清出來，再找?guī)煾抵匦伦鰝€防水，以后放在里面的物品就不會發(fā)霉了。
王姨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支起身子在旁邊找了個椅子坐下，這個老腰又開始痛了。雖然看不見女兒的模樣，但那些重重的鼻吸聲已經(jīng)在她眼前勾勒出女兒咬著嘴唇抹眼淚的樣子，這孩子從小眼窩子淺，有點事就抹眼淚。
“晨晨別擔(dān)心，”王姨故意把聲音放得輕快，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我在深圳時，你小嬸嬸隔三差五的就會來家里看看，開窗通風(fēng)透氣，這次她還把床單被套都給我洗好曬好?！彼跣踹哆墩f著，突然提高嗓門：“哎喲，我不跟你說了，你小嬸嬸正在樓下叫我，說要集市挑雞崽呢，回頭養(yǎng)大了給你們寄去燉湯喝?！?/p>
的確她們約著去抓小雞，這個時候，陳清晨的小嬸嬸正扯著嗓子喊著：“大嫂，出門了?！?/p>
陳清晨攥著手機剛要開口，母親又急急補上一句：“別跟家鑫置氣，是媽自己想回來的。咱們客家人講究葉落歸根，哪有丈母娘賴在女婿家的道理？”
電話掛斷后，客廳傳來婆婆尖銳的笑聲和丈夫附和的憨笑，像鈍刀般一下下割著陳清晨的心尖上的肉。她機械地擰開化妝棉蓋子，卻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陳清晨去衛(wèi)生間沖了個涼，昨晚加班，今天又坐了三個多小時的飛機，沒想到回家又是一堆破事，她覺得從來沒有過的累，換上睡衣，躺在熟悉的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林家鑫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雖然嘴上應(yīng)和著母親的絮叨，眼睛卻不時瞟向緊閉的臥室門。時針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兩圈，里面依然靜悄悄的。他輕手輕腳地推開門縫，只見陳清晨蜷縮在床上，睫毛還掛著未干的淚痕，呼吸卻已經(jīng)變得均勻綿長。
“媽，我現(xiàn)在去接小雨?！彼麎旱吐曇?，順手帶上門，“等會兒咱們出去吃，您也歇會兒。”
“去外面吃什么吃？家里有飯有菜的，浪費這個錢干嘛？”老太太一拍大腿，嗓門陡然拔高，驚得林家鑫連忙豎起手指抵在唇上。她撇撇嘴，音量卻絲毫未減：“你趕緊去接吧，家里的事交給我?！?/p>
林家鑫看了看主臥的門。想對母親說不要去吵清晨睡覺。但還是忍了忍，拿著車鑰匙出門了。
看到兒子出門后，婆婆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鐘走了一刻，便起身來到主臥門前，她先是像壁虎似的將耳朵貼在門板上，接著曲起指節(jié)"咚咚"敲了兩下。
里面沒有任何聲音，婆婆突然改成了擂鼓般的重?fù)?。陳清晨在睡夢中好像聽到有人在敲門，她想起身去開，但是手腳動不了，她實在太累了，努力的睜了睜眼還是又睡過去了。
婆婆敲了好一會兒，心里不免有些惱火，想著兒媳婦進(jìn)門時都還精神抖擻著，這會是死了還是故意裝睡。她用力擰開門，然后竄到床前，看到兒媳睡得正香，便輕輕的拍了拍她放在手臂說：“清晨，醒醒，要起來做飯了?！?/p>
婆婆是個大嗓門，平時在老家一說話，隔壁幾家都能聽得見。見清晨還在睡，婆婆忍不住用力拍了拍她，清晨感覺到痛，努力的睜開眼一看，婆婆正站在床前氣呼呼的看著她。
陳清晨一個激靈睜開眼，正對上一張溝壑縱橫的臉。老太太逆光站著，花白的發(fā)絲根根豎起，活像只炸毛的老貓。
她一下子清醒了，冷冷的說：“媽，有回事？”
婆婆看她醒了說：“家鑫去接小雨了，你得起來做飯呀?！?/p>
陳清晨聽后有些惱火，但她還是忍住了說：“等家鑫回來做。”
“等他回來干嘛？你都在家里睡覺，還要等他回來做飯？”婆婆十分不悅的說，“我們老林家就沒有男人下廚房的先例?！?/p>
陳清晨怔怔的看著婆婆，突然被氣笑了，她嘴里的老林家是名門望族還是皇親國戚。她按了按有些脹痛的太陽穴，她不想跟婆婆發(fā)生爭吵，因為吵到最后丈夫就一句話“她就是一個農(nóng)村的老太婆，你跟她計較什么？”
陳清晨無力的看著眼前叉腰，眼神卻像審賊般剜著自己的老太婆，她啞著嗓子說：“我不舒服，待會兒家鑫回來就一起出去吃吧?！?/p>
“你有手有腳為什么要出去吃？家里沒有飯菜嗎？”婆婆扯著大嗓門，像只炸毛的老母雞喊道，“家鑫在外累死累活，你倒好，半點不知道心疼！”
“我媽在這一日三餐都把飯菜端到他面前，就差沒喂給他吃，怎么就不心疼他了？”陳清晨冷笑道，“我昨天忙到凌晨三點多，今早五點就起來趕飛機，我在外面也是累死累活。”
說完，陳清晨不再理她，蓋上被子倒頭又睡下了。
這下可惹惱了老太婆，她氣沖沖一把拉掉媳婦身上的被子，“你媽在這里白吃白住了十年，哪一分錢不是靠家鑫辛苦賺的？哪有這么不懂事的老人長時間懶在女兒女婿家不走的？”
陳清晨噌的坐了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她平時性子溫順，可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她一把奪回被子，直指房門，一字一頓道：“今天這飯，我、不、做?，F(xiàn)在，請你立刻、馬上出去?！?/p>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婆婆臉色驟變，渾濁的眼珠一轉(zhuǎn)，突然“咚”地坐倒在地，拍著大腿嚎啕起來：“哎喲！我這把老骨頭不中用了啊！媳婦要趕我出門啊！家鑫啊，你快回來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