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像無數(shù)根鋼針，扎進林風的骨髓深處。他感覺自己像是沉在冰冷黑暗的海底，每一次掙扎都牽扯著左臂撕裂般的劇痛。耳邊是嗡嗡的嘈雜，像是隔著厚重的冰層傳來的模糊人聲，還有……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汗臭。
“呃……”他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被煙熏火燎得漆黑的房梁，幾縷帶著霉味的枯草從破洞的屋頂垂下來。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鋪著一層薄薄的、散發(fā)著陳腐氣味的干草。左臂被厚厚的、同樣散發(fā)著血腥和藥味的粗布條緊緊包裹著，固定著幾塊充當夾板的破木片，稍微一動，就是鉆心的疼。
**還活著……旅順口……守住了？**
這個念頭如同強心針，瞬間驅(qū)散了不少眩暈。他掙扎著想坐起來。
“醒了？別亂動！”一個沙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那個獨眼的趙總旗。他正靠坐在墻角的陰影里，用一塊破布仔細地擦拭著一把豁了口的腰刀，動作緩慢而專注。他腹部的傷口也裹著厚厚的布條，滲著暗紅的血跡，臉色蒼白，但那只獨眼里的兇悍和疲憊卻清晰可見。
“趙…總旗？”林風的聲音嘶啞干澀，“旅順……”
“守住了！”趙總旗停下擦刀的動作，獨眼看向林風，里面竟帶著一絲難得的、幾乎可以稱之為敬佩的光芒，“你他娘的是個狠人！就憑那幾十號人，幾捆破樹枝，硬是把圍城的韃子給唬退了！張將軍趁勢帶人沖殺了一陣，韃子摸不清虛實，暫時退兵了！旅順口，喘上口氣了！”他頓了頓，語氣復(fù)雜，“你小子，命也夠硬。失血那么多，燒了一天一夜，居然挺過來了?！?/p>
林風長長吁了口氣，繃緊的神經(jīng)終于徹底放松下來，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憊和全身無處不在的酸痛。他靠在冰冷的土墻上，感受著劫后余生的虛脫。
“張將軍呢？其他人呢？”他問。
“將軍在城頭布防，韃子雖退，隨時可能再攻?！壁w總旗指了指外面，“那幫兔崽子，拿了將軍賞的幾塊干餅子，正圍著火堆吹牛打屁呢，個個都把自己當救城的大英雄了?！彼Z氣里帶著點不屑，但并無惡意。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葉摩擦的鏗鏘聲。
門板被推開，一股更濃烈的血腥味和硝煙味混合著寒風涌了進來。一個高大魁梧、渾身浴血的身影堵在了門口，正是旅順口守將張盤！他臉上新添了幾道血痕，左臂的吊帶已經(jīng)被血浸透，染成了暗褐色，但腰桿依舊挺得筆直，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銳利如鷹，此刻正牢牢鎖定在炕上的林風身上。
“醒了？”張盤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大步走進來，帶起一股凜冽的寒氣，目光掃過林風包裹嚴實的左臂和蒼白如紙的臉，微微點了點頭。“很好！沒死，就還能給老子效力！”
他走到炕前，俯視著林風，眼神復(fù)雜，有審視，有贊許，更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重壓。
“小子，叫什么？何方人士？”張盤問。
“林風。山東登州府人?！绷诛L迎著他的目光，努力挺直脊背。他融合了原主的記憶碎片，知道這具身體的原籍。
“山東登州？林風……”張盤咀嚼著這個名字和籍貫，猛地從懷里掏出半塊染血的令符，“啪”的一聲拍在炕沿上！正是林風拼死送出的那塊！
“旅順口能喘上這口氣，你居首功！老子張盤，一口唾沫一個釘！”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鳴，震得土墻簌簌掉灰，“擢升五級！實授百戶！從今日起，你林風，就是朝廷正七品武官，實授百戶之職！餉銀、土地，待戰(zhàn)事稍緩，本將親自為你請功落實！”
百戶！實授百戶！
盡管這是早已許諾的獎賞，但當它真正從張盤口中擲地有聲地宣布出來時，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還是猛地沖上林風的頭頂！從刑場待宰的罪囚，到實權(quán)在握的百戶武官！這巨大的身份轉(zhuǎn)換帶來的沖擊，甚至暫時壓過了傷口的疼痛。他感覺自己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謝…謝將軍！”林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嘶啞。
“謝？”張盤嘴角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混合著血污的冷笑，獨眼中卻毫無笑意，只有深不見底的凝重，“小子，別高興得太早！旅順口還在韃子嘴邊叼著呢！這百戶的擔子，可不好扛！”
他猛地轉(zhuǎn)身，指著門外風雪彌漫的殘破城池：“現(xiàn)在，你有兩條路！”
“第一條！”張盤的聲音斬釘截鐵，“留在旅順！老子給你在城里劃個院子，撥幾個老弱軍戶伺候著！你掛著百戶的名頭，安心養(yǎng)傷！等朝廷的封賞文書下來，再給你謀個清閑的城防差事！餓不死你！”
留在城里？安全，穩(wěn)定，名義上的百戶官身，遠離前線廝殺……這聽起來，幾乎是絕境逢生后的天堂。
但林風的心卻猛地一沉。他太清楚明末官場和軍隊的腐敗了。留在城里，一個毫無根基、空降的百戶，還是靠這種“奇功”上位，必然會被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軍官視為眼中釘。架空？排擠？甚至被當成替罪羊推出去送死？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這所謂的“清閑”，不過是溫水煮青蛙，慢性死亡！
“第二條！”張盤的目光變得極其銳利，仿佛要穿透林風的靈魂，“老子手里，還有幾個被打殘了的屯堡，缺個管事的百戶！地方偏，人少，窮得叮當響，韃子、土匪、流寇，誰都能去踩一腳！去了，你就是那里的土皇帝！生殺予奪，屯田練兵，全憑你本事！但——”他聲音陡然加重，如同重錘，“守不住，堡破人亡，沒人替你收尸！死在那里，你的百戶告身文書，就是一卷廢紙！”
屯堡！險地！自主！
林風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危險！極度的危險！但也意味著……真正的權(quán)力！一片可以按照自己意志去經(jīng)營、去打造的根基之地！一個擺脫任人宰割命運的起點！他腦海中瞬間閃過現(xiàn)代管理、技術(shù)改良、組織建設(shè)……這些在這個時代堪稱降維打擊的知識碎片！留在城里當個傀儡，還是去險地搏一個未來？
“將軍，是哪些屯堡？可有在山東境內(nèi)的？”林風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特意點出了“山東”。
張盤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似乎對林風強調(diào)原籍有些意外。他從懷里掏出一張沾著血污、邊緣破損的簡陋地圖，啪地一聲在炕上攤開。粗糙的線條勾勒出旅順口周邊及山東半島的大致地形。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山東半島東北角、靠近海岸線的一個位置。
“登州府，寧海衛(wèi)轄下，最靠海的一個破地方?！睆埍P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黑石堡！”
“登州府寧海衛(wèi)黑石堡？！”一旁的趙總旗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獨眼中露出強烈的驚懼，甚至帶著一絲鄉(xiāng)音，“俺的老天爺！那地方……那根本就是個鳥不拉屎的死地??！俺就是寧海衛(wèi)出來的！那堡子就在鹽堿灘涂上，咸水泡子連著海，種啥啥不長！周圍幾十里就他娘的是亂石崗子和蘆葦蕩！海匪（倭寇、海盜）上岸搶糧跟回家一樣！陸上的土匪響馬也常去‘借糧’！韃子的探馬游騎偶爾也去那邊‘打草谷’！上一任百戶……聽說上任不到半年，堡子就被一股來歷不明的流寇給破了，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堡里現(xiàn)在，怕是只剩下些喘氣等死的老弱病殘了！”
趙總旗（趙猛）的這番帶著濃重山東口音、切身體會的描述，比任何冰冷的敘述都更具沖擊力！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在人心上。這條件，惡劣到了極點！簡直是地獄中的地獄！
張盤的目光死死盯著林風，帶著一種殘酷的審視：“如何？是留在遼東這城里當個太平百戶，還是回你山東老家，去這黑石堡……搏命？”
**山東老家……黑石堡……**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寒風從門縫里鉆進來，吹得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將張盤和趙猛臉上那混合著復(fù)雜情緒（張盤是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趙猛則是看同鄉(xiāng)跳火坑的憂慮和不解）的陰影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忽明忽暗。
林風的目光，卻牢牢釘在地圖上那個小小的、被張盤手指按住的墨點——“黑石堡”。鹽堿灘涂……鹽！這個字眼，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他腦海深處某個角落！現(xiàn)代化學(xué)知識碎片瘋狂涌動——土法制鹽！提純！那是巨大的財富！是立足的根基！是撬動這個腐朽時代的杠桿！而且，是在相對熟悉的山東地界！雖然趙猛描述的如同絕地，但這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狠勁！
危險？機遇總是與危險并存！留在遼東城里看似安穩(wěn)，實則是慢性絞殺，是將命運徹底交予他人之手！去黑石堡，雖九死一生，卻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用現(xiàn)代的知識，在故鄉(xiāng)的絕地中開辟一條生路！鹽，就是他的希望！
他緩緩抬起頭，迎著張盤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也掠過趙猛那充滿憂慮的獨眼。左臂的傷口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卻讓他的頭腦異常清醒。
沒有猶豫。
林風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堅定，帶著一種斬斷退路的決絕，在狹小冰冷的房間里回蕩：
“我去黑石堡！回山東！”
張盤臉上的肌肉猛地一抽，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林風，仿佛要重新認識這個剛剛從刑場爬出來的小子。半晌，他嘴角咧開一個說不出是贊賞還是嘲弄的弧度，猛地一拍炕沿！
“有種！老子沒看錯人！”他抓起那半塊令符，塞進林風沒受傷的右手里，觸手冰冷堅硬?！昂谑ぐ賾舻母嫔砦臅陀⌒牛缺康呐牡搅?，自會送去登州府！現(xiàn)在，它就是你的憑據(jù)！”他頓了頓，眼神陡然變得無比銳利，帶著戰(zhàn)場上磨礪出的血腥煞氣，“小子，記??！去了黑石堡，你就是那里的天！活，是你林風的本事！死，是你林風的命數(shù)！別指望老子會派一兵一卒去救你！旅順口，自身難保！”
“明白！”林風攥緊那冰冷的令符，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趙猛！”張盤轉(zhuǎn)頭看向獨眼漢子，直呼其名。
“將軍！”趙猛掙扎著站直。
“你手下那些從金州左所跟出來的、還能喘氣的山東老兄弟，還有你，”張盤一指趙猛，“傷好了，跟林百戶回山東，去黑石堡！算老子撥給他的第一撥人手！以后，他就是你們的天！是死是活，看他！”張盤特意點明了趙猛及其手下多為山東籍貫的背景。
趙猛的獨眼猛地睜大，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內(nèi)心顯然掀起了驚濤駭浪！回山東？回那個他拼死才逃出來的、同樣被戰(zhàn)亂蹂躪的故鄉(xiāng)？去黑石堡那個死地？跟著一個乳臭未干、還掛著傷的毛頭百戶？這簡直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不，是跳進無底深淵！
但軍令如山！他看著張盤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炕上臉色蒼白卻眼神堅定的林風?；厣綎|……這個念頭本身，竟讓他那早已冰冷的心湖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漣漪。他狠狠一咬牙，獨眼中閃過一絲認命又夾雜著復(fù)雜鄉(xiāng)愁的兇狠，對著林風抱拳，聲音干澀卻帶著山東漢子的硬氣：“卑職趙猛！山東登州府人氏！參見百戶大人！傷好后，聽憑大人差遣！回山東！”最后三個字，他說得格外沉重。
林風看著眼前這個滿臉刀疤、獨眼兇悍的山東老兵，心中了然。張盤此舉，既是給他幫手（熟悉本地情況的老兵），也是一種無形的制衡和考驗。若能收服這頭受傷的獨狼，他在黑石堡的開局，或許能多一分把握。
“有勞趙總旗。同回故土，共謀生路?！绷诛L微微頷首，語氣平靜，卻刻意點出了“故土”二字。
張盤不再多言，深深看了林風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即將踏入深淵的祭品，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他猛地轉(zhuǎn)身，厚重的棉甲帶起一股寒風，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這間彌漫著藥味和血腥味的破屋，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的風雪中。
房間內(nèi)，只剩下?lián)u曳的油燈火苗，林風粗重的呼吸，趙猛壓抑的喘息，以及窗外呼嘯不止的風雪聲。
林風低頭，看著手中那半塊染血的冰冷令符，感受著左臂傷口傳來的陣陣刺痛。黑石堡……山東……鹽堿灘……兇悍的山東老兵……未知的危險和……無限的可能。
他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條比沖出旅順口更兇險、更孤獨，卻也帶著一絲詭異“歸鄉(xiāng)”意味的道路。刑場的刀鋒，雪原的游騎，只是開始。真正的絕地求生，現(xiàn)在才拉開序幕。而戰(zhàn)場，換成了他名義上的“故鄉(xiāng)”——山東。
他閉上眼，強迫自己休息。身體需要恢復(fù)，精力需要積蓄。前方等待他的，是比遼東風雪更冰冷、更殘酷的……山東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