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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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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血,熔金般涂抹在巍峨宮墻的琉璃瓦上,又沉甸甸地潑向?qū)m門外空曠的御道。晚風(fēng)掠過,卷起浮塵,帶著白日里未散盡的燥熱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腥氣。就在這宮闕投下的巨大陰影邊緣,黑壓壓肅立著一彪人馬。不多不少,整整一百。

這便是新晉武威侯賈琰的親兵。

他們大多身著半舊的戰(zhàn)襖,漿洗得發(fā)硬發(fā)白,上面深深淺淺染著難以洗凈的暗赭印記,似陳年的血,又似北地的塵泥。人人臉上、頸上、手上,皆可見猙獰疤痕,或深如溝壑,或淺若蜈蚣,縱橫交錯(cuò)。有人缺了指頭,有人跛著腿,更有一人,一道斜貫眉骨的刀疤將左眼扯得只剩一條渾濁的細(xì)縫。他們不言不語,只是站著,如同百尊飽經(jīng)風(fēng)霜、浸透血?dú)獾氖?。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殺伐戾氣,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沉甸甸壓住周遭十丈方圓的地面。

宮門守衛(wèi)遠(yuǎn)遠(yuǎn)避開,連目光都不愿多投一分。幾個(gè)散值路過的官員,遠(yuǎn)遠(yuǎn)瞥見這陣勢,便如被無形鞭子抽中,慌忙低頭繞行,腳步又急又碎,官袍下擺都撩了起來。縱是幾只聒噪的麻雀,飛近這片區(qū)域,也倏地噤了聲,撲棱著翅膀急急掠向遠(yuǎn)處檐角。

榮國府長房長孫賈璉,奉了叔父賈政之命,早已在此等候多時(shí)。他本躲在街角一家茶肆的涼棚下,倚著柱子,搖著折扇,啜著香片,想著待會兒見了那位新貴同宗兄弟,如何親熱寒暄,如何引他入府。此刻見那少年將軍模樣的身影自宮門內(nèi)大步而出,被那群煞神般的老兵圍攏,便知是正主到了。

賈璉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個(gè)和煦笑容,整整衣冠,搖著折扇,強(qiáng)作從容地邁步上前。涼棚的陰影甫一離身,正午殘余的暑氣便撲面裹來,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直往他骨縫里鉆。才靠近不足三丈,那群原本泥塑木雕般的老兵,竟似活轉(zhuǎn)過來。上百道目光,毫無征兆,齊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好奇,沒有審視,甚至沒有敵意。有的,只是純粹至極的漠然。一種對生與死界限都模糊了的、視萬物如草芥的冰冷。仿佛他賈璉,不是一個(gè)活生生的公府少爺,而是一塊路邊的石頭,一截枯朽的木頭,或是一具……待埋的尸體。

“咯噔”一聲,賈璉心腔猛地一抽,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激得他渾身汗毛倒豎。手里的泥金折扇再也握不住,“啪嗒”一聲掉在滾燙的石板地上。他雙腿驟然失了筋骨般綿軟,雙股戰(zhàn)戰(zhàn),幾乎站立不穩(wěn),額角瞬間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那點(diǎn)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從容,在這百道漠視生命的目光下,頃刻間冰消瓦解,碎得無影無蹤。他僵在原地,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竟是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

賈琰已然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如鷂鷹。他騎在一匹通體烏黑、神駿異常的西域大宛馬上,馬鞍旁斜掛著一柄古樸沉重的長戟。少年將軍身形挺拔如青松,一身玄色云紋勁裝襯得他猿臂蜂腰,風(fēng)塵仆仆卻難掩銳氣。他并未戴盔,墨玉般的發(fā)絲用一根簡單的烏木簪束在頭頂,幾縷碎發(fā)垂落額角,更添幾分不羈。面容尚帶少年人的輪廓,卻無半分稚氣,眉峰如刀裁,鼻梁高挺,緊抿的薄唇線條冷硬。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不見底,顧盼間精光內(nèi)蘊(yùn),又帶著一種歷經(jīng)沙場生死后沉淀下來的、近乎冷酷的平靜。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肩頭,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凜然不可犯的威嚴(yán)。他隨意掃了一眼僵立當(dāng)場的賈璉,那目光掠過,便如寒冰拂過,不帶絲毫情緒波動。

“吁!”賈琰輕勒馬韁,那匹神駿的黑馬打了個(gè)響鼻,碗口大的鐵蹄在青石板上輕輕刨了兩下,濺起幾點(diǎn)火星。他居高臨下,目光如冷電般射向賈璉,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那層無形的肅殺之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

“你是何人?”

賈璉被這目光刺得一激靈,慌忙彎腰撿起地上的折扇,也顧不得拍去灰塵,胡亂拱了拱手,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音:“為兄…為兄賈璉,奉家中老太太、老爺之命,特在此恭迎琰弟…呃,恭迎武威侯凱旋!侯爺一路辛苦!”他語速極快,額角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賈璉?”賈琰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弧度冰冷,毫無暖意,“呵,賈赦那個(gè)老混蛋的兒子?”

平地一聲驚雷!

賈璉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眼珠子瞪得溜圓,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荒誕不經(jīng)的言語。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腦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響。他是不是被那煞氣沖昏了頭,聽岔了?賈赦?老混蛋?這可是他賈璉的親爹,榮國府承爵的大老爺!這賈琰…這賈琰不是西府里早夭的庶子賈珠留下的一點(diǎn)微末血脈嗎?論輩分,賈赦是他嫡親的伯父!他怎敢…怎敢如此直呼其名?還用這等市井潑皮才出口的污言穢語?!這…這簡直是聞所未聞!賈府簪纓百年,詩禮傳家,便是下人之間也講究個(gè)體面規(guī)矩,何曾聽過這等悖逆?zhèn)惓?、粗鄙不堪的稱謂?賈璉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整個(gè)人像被丟進(jìn)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四肢百骸都凍僵了,只剩下心口那點(diǎn)驚駭在瘋狂擂鼓。

賈琰卻似渾不在意自己拋下的是怎樣一顆炸雷。他見賈璉呆若木雞,泥胎木塑般戳在那里,眉頭不耐地一蹙。手中那根漆黑油亮的馬鞭隨意一抬,竟用鞭梢不輕不重地戳了戳賈璉發(fā)髻微亂的額頭。

“嘖,行了,天也不早了,別傻愣著?!蹦钦Z氣,如同在呵斥一個(gè)不醒事的下人,“你牽頭帶路吧,去榮國府。怎么,耳朵塞了驢毛?”

額頭上冰涼的觸感如同毒蛇舔舐,賈璉猛地一哆嗦,神魂歸位。一股被羞辱的怒火“騰”地直沖腦門,燒得他面皮紫漲,熱血上涌,幾乎要不管不顧地喝罵出聲。他賈璉再不堪,也是堂堂榮國府長房長孫,幾時(shí)受過這等輕賤?然而,就在他怒目圓睜,胸膛劇烈起伏的剎那,眼角余光瞥見了賈琰身后——

那百余名如地獄惡鬼般的老兵,已然齊刷刷翻身上馬!動作整齊劃一,沉悶無聲,只有皮甲摩擦和戰(zhàn)馬低沉的嘶鳴。百雙漠然的眼睛,如同百支淬了寒冰的利箭,無聲無息地再次鎖定了他!那凝聚如實(shí)質(zhì)的殺氣,比方才更沉、更重、更迫人眉睫!仿佛只要他敢有半分異動,下一刻便會被這股鋼鐵洪流碾成齏粉!

賈璉滿腔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當(dāng)頭澆下,“滋啦”一聲,連煙都不曾冒起便熄滅了。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寒意。他猛地打了個(gè)寒顫,脖子一縮,連聲道:“是是是!侯爺息怒!小的…小的這就帶路!這就帶路!”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哪里還有半分公府少爺?shù)捏w面?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向自己那輛裝飾華麗的翠蓋珠纓八寶車,狼狽地鉆了進(jìn)去,迭聲催促車夫:“快!快!回府!回榮國府!”

車夫也被這陣勢嚇得不輕,慌忙揚(yáng)鞭。華貴的馬車吱呀啟動,竟顯出幾分倉皇逃竄的意味。賈琰端坐馬上,看著那輛慌不擇路的馬車,唇邊那抹冷峭的弧度更深了些。他輕夾馬腹,那匹神駿的黑馬便邁開步子,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身后,百騎無聲啟動,鐵蹄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低沉而整齊的“嗒…嗒…嗒…”聲,如同敲響了一面催魂的悶鼓,碾過御道,碾過無數(shù)路人驚駭躲閃的目光,一路朝著那富貴溫柔鄉(xiāng)——榮國府而去。

馬蹄聲嘚嘚,如敲在賈璉的心坎上。他坐在顛簸的車廂里,臉色依舊煞白,手指死死摳著窗欞上的螺鈿,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去。方才那百騎齊動、殺氣如潮的一幕,還在他腦海里翻騰不休,每一次回想都讓他脊背發(fā)涼。正惶惶間,聽得車窗外傳來一個(gè)粗嘎卻透著十足恭敬的聲音,正是賈琰身邊那個(gè)臉上帶疤、眼神兇悍的親兵隊(duì)長王大虎。

“將軍,”王大虎策馬靠近賈琰,聲音壓得低,卻足夠讓前頭馬車?yán)锏馁Z璉隱約聽見,“咱這…是直奔榮國府落腳?”

“嗯?!辟Z琰的聲音淡淡的,沒什么波瀾。

王大虎似乎有些遲疑,頓了頓才又道:“那…咱們這一百多號兄弟,渾身汗臭泥腥氣的,怕沖撞了府里的貴人。您看…是不是在府外頭找個(gè)寬敞地界,扎下營盤妥當(dāng)?兄弟們也好安置馬匹輜重?!?/p>

他話音剛落,就聽得“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是賈琰帶著明顯不耐的呵斥:“王大虎!你個(gè)榆木疙瘩腦袋!缺心眼是吧?”

賈璉在車?yán)锫牭眯念^一跳,忍不住偷偷掀開一絲車簾縫隙向后窺去。只見賈琰正收回拍在王大虎頭盔上的巴掌,那親兵隊(duì)長被打得脖子一縮,卻咧著嘴嘿嘿傻笑,非但不惱,反而一副受用的模樣。

“老子以后就住榮國府了!”賈琰的聲音拔高了些,帶著不容置疑的霸道,“你們這群跟老子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兄弟,難道天天駐扎在外頭喝西北風(fēng)?笑話!偌大個(gè)國公府,金雕玉砌,連園子都占了大半條街,還能沒你們百十號人睡覺放屁的地方?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進(jìn)了府,該吃吃,該喝喝,該歇著就大馬金刀地給老子歇著!甭跟老子講那些虛頭巴腦的規(guī)矩!聽明白了?”

“明白!將軍!”王大虎和身后眾親兵轟然應(yīng)諾,聲如悶雷,震得道旁樹葉簌簌作響。那股子混不吝的彪悍氣焰,直沖云霄。

賈璉手一抖,車簾落下,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完了!這哪是迎回個(gè)光宗耀祖的侯爺?這分明是請進(jìn)了一群占山為王的活閻王!還要在府里“大馬金刀地歇著”?賈璉只覺得眼前發(fā)黑,仿佛已經(jīng)看到那群煞神在府里橫沖直撞、攪得天翻地覆的景象。

車輪轆轆,碾過數(shù)條繁華街市。夕陽的余暉將西天染成一片凄艷的紫紅。馬車終于拐進(jìn)一條寬闊整潔、氣象不凡的大街。街道兩旁皆是高門深院,氣象森嚴(yán),這便是京城勛貴云集的榮寧街了。街中段,一座府邸拔地而起,氣派非凡。

遙遙望去,但見三間金釘朱漆的獸頭大門緊緊閉合,門楣高懸赤金九龍青地大匾,斗大的“敕造榮國府”五個(gè)御筆金字,在落日熔金般的余暉里灼灼生輝,透著無上的尊榮與威儀。門旁兩列巨大的白石獅子,怒目圓睜,威風(fēng)凜凜。門樓下,一溜十幾名穿著體面青衣、腰系玄色汗巾的門子奴仆,垂手侍立,顯是早已得了消息在此恭候。朱紅的高墻向兩側(cè)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墻內(nèi)飛檐斗拱,層樓疊翠,隱隱透出富貴已極的煊赫氣象。

賈璉的馬車剛在門前停穩(wěn),那群門子奴仆便如得了赦令般,一窩蜂涌了上來,動作麻利地放好腳凳,打起車簾。

“哎喲我的二爺!您可算回來了!”為首一個(gè)管事模樣的中年漢子,滿臉堆笑,又是作揖又是打躬,“老太太都打發(fā)人來問了三遍了!老爺也急得在屋里轉(zhuǎn)圈兒!您再不來,小的們這腿怕是要跪折嘍!”他一面說著奉承話,眼珠子卻滴溜溜地往賈璉身后那黑壓壓一片、煞氣騰騰的騎兵隊(duì)瞟去,目光最終落在端坐馬上的賈琰身上,臉上笑容更盛,透著十二分的諂媚,“這位…這位氣度非凡、英武逼人的貴人,想必就是咱們府上新封的武威侯琰大爺了吧?小的們給侯爺磕頭!給侯爺賀喜了!侯爺萬福金安!”

話音未落,那十幾個(gè)門子奴仆已齊刷刷矮了半截,撲通撲通跪倒在塵埃里,朝著賈琰的方向咚咚咚磕起頭來。動作整齊劃一,顯是訓(xùn)練有素。

賈琰端坐馬上,玄色衣袂被晚風(fēng)微微拂動。他目光淡漠地掃過腳下這群磕頭如搗蒜的奴才,如同看一群螻蟻,鼻中只輕輕哼了一聲,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那姿態(tài),矜貴得近乎冷酷。

賈璉此時(shí)已緩過些氣,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下了車,走到賈琰馬前,臉上擠出笑容,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討好:“琰…侯爺,咱們到家了!老太太、老爺們都在榮慶堂里翹首以盼呢!一路勞頓,快請下馬,隨為兄…呃,隨我進(jìn)去拜見吧?”說著,便習(xí)慣性地側(cè)身引手,指向大門東側(cè)那扇平日供主子、貴客出入的油黑西角門,示意賈琰從那里進(jìn)去。角門早已敞開,門內(nèi)垂手侍立著幾個(gè)青衣小廝。

賈琰卻依舊端坐馬上,紋絲未動。他面上無波無瀾,只一雙深潭般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賈璉,那目光里似有探究,又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

賈璉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引路的手也停在半空,進(jìn)退維谷,尷尬萬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中,賈琰唇角忽然向上微微一勾,牽出一個(gè)極淡、卻冷意森然的笑容。他并未看賈璉,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抬起,指向那緊閉的、象征著無上威嚴(yán)的榮國府正門,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gè)人耳中:

“開正門。”

三個(gè)字,輕飄飄的,卻如同三道驚雷,炸得在場所有人都魂飛魄散!

賈璉他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賈琰,聲音都變了調(diào),尖利而急促:“侯爺!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彼钡脦缀跻_,“這…這正門,乃是御賜規(guī)制!除非年節(jié)大祭,或是圣旨駕臨、王公貴胄親至,方可大開迎迓!平日里,便是府里的大老爺、二老爺,也多是走角門出入,以全禮數(shù),不敢逾越??!侯爺!此乃祖宗家法,萬萬僭越不得!”

賈琰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那笑容在漸濃的暮色里,顯得格外涼薄。他微微側(cè)頭,目光終于落在賈璉那張因驚駭而扭曲的臉上,慢悠悠地問:

“賈璉,你可知,陛下今日賜我何爵?”

賈璉被他看得心頭猛跳,咽了口唾沫,強(qiáng)自鎮(zhèn)定道:“為…為兄在宮門外…聽幾位故舊同僚提起,道是…道是琰弟…侯爺今日蒙陛下天恩,敕封武威侯,位極人臣,光耀門楣,實(shí)乃我賈氏一門之幸…”他搜腸刮肚地想著奉承話。

賈琰打斷他,聲音陡然轉(zhuǎn)沉,帶著金石之音:“那你可知,我這武威侯,乃‘世襲罔替,爵超徹侯’?”

“世襲罔替…爵超徹侯?”賈璉喃喃重復(fù),臉色又白了幾分。他雖不甚通曉朝廷最高爵位的微妙差別,但“世襲罔替”四字重逾千鈞,“爵超徹侯”更是聞所未聞!徹侯已是人臣之極,再“超”…那意味著什么?他的腦子嗡嗡作響,一片混亂。

“此等爵位,”賈琰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在場每一個(gè)人的心坎上,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睥睨,“還走不得一個(gè)國公府的正門?”

賈璉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形的威壓碾碎了,舌頭都打了結(jié):“自…自是走得!侯爺身份尊貴無比,正門迎迓,乃是應(yīng)有之義!只是…只是…”他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語無倫次,“只是這開正門,乃是闔府大事!為兄…為兄我只是個(gè)聽喝跑腿的,實(shí)在做不得這個(gè)主??!侯爺稍待,容…容為兄即刻進(jìn)去,稟明老太太和兩位老爺,請長輩們定奪!片刻…片刻就好!”他說著就要往角門里沖,仿佛身后有惡鬼追趕。

“呵?!币宦暥檀俚妮p笑從賈琰唇邊溢出,帶著濃濃的不屑?!白霾坏弥??我替你做主便是!”

他不再看面如死灰、搖搖欲墜的賈璉,倏然轉(zhuǎn)頭,目光如電,射向身后肅立的親兵隊(duì)長王大虎,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決斷,響徹榮寧街暮色四合的黃昏:

“王大虎!”

“末將在!”王大虎猛地挺直腰板,聲如洪鐘。

“開正門!”賈琰手一揮,指向那緊閉的、象征著賈府百年尊榮與森嚴(yán)規(guī)矩的朱漆獸頭大門,命令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諾!”王大虎獰笑一聲,眼中兇光畢露,猛地一揮手,“開正門?!?/p>

“喏!”百名親兵齊聲暴喝,如同平地炸響一百個(gè)驚雷!聲浪滾滾,震得榮寧街兩旁高墻上的瓦片都似乎在簌簌發(fā)抖!方才還跪在地上磕頭的門子奴仆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殺氣嚇得魂飛魄散,手腳并用,連滾爬爬地躲向兩旁角落,生怕被這群活閻王般的軍漢踩成肉泥。

親兵們擠開跪地的奴仆們,自顧上前打開正門。

門,開了!

正對著大門的那面巨大的、雕著“榮禧”二字的青磚影壁墻,以及影壁后那氣象萬千、深不可測的國公府邸,毫無遮掩地、赤裸裸地暴露在暮色四合的天光之下,也暴露在賈琰那雙深不見底、不帶一絲波瀾的眼眸之中。

賈琰看也未看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的賈璉,更未瞥一眼墻角瑟瑟發(fā)抖、如同鵪鶉般的門子奴仆。他翻身下馬,動作利落如鷂鷹落地。玄色的衣袍下擺在晚風(fēng)中獵獵一振。他整了整衣襟,昂首挺胸,步履沉穩(wěn),徑直踏上了那高高的、平日只有圣旨和王公才能踩踏的漢白玉門階,一步步跨過了那道象征著無上尊榮、也象征著森嚴(yán)壁壘的——榮國府正門門檻!

他身后的親兵們,在王大虎的指揮下,留下十余人看守馬匹并警戒大門,其余數(shù)十人則如同黑色的鐵流,沉默而迅疾地緊隨侯爺之后,魚貫而入,沉重的軍靴踏在門內(nèi)光潔如鏡的金磚墁地上,發(fā)出整齊而沉重的“嗒、嗒”聲,在這死寂的暮色里,格外驚心動魄。

賈璉癱坐在冰涼的石階上,望著那洞開的、仿佛巨獸之口的正門,望著那消失在門內(nèi)森嚴(yán)府邸中的玄色身影和如影隨形的黑色鐵流,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顆心沉入了無底深淵。完了!這天,從此刻起,怕是要變了!


更新時(shí)間:2025-07-14 06:4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