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梵蒂岡圖書館,是時間之外的一片靜海。高聳的橡木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肋骨,層層疊疊,直抵繪滿宗教壁畫的穹頂,承載著人類文明千年智慧結(jié)晶的重量與塵埃??諝饫飶浡环N獨特的、近乎神圣的氣息——陳年羊皮紙散發(fā)的微甜腐朽味、油墨干燥后的深沉醇厚、古老木材浸潤歲月后的溫潤沉香,以及無數(shù)指尖虔誠翻閱留下的、難以言喻的精神印記。陽光,被那些描繪著圣徒行跡與天啟景象的古老彩繪玻璃窗切割、過濾,投射下五彩斑斕的光束。它們?nèi)缤瑏碜蕴靽奶秸諢簦┩钙≈鵁o數(shù)細小塵埃的空氣,在幽暗的書架迷宮和厚重的長桌間,形成一道道靜謐而莊嚴的光柱。塵埃在其中翩然起舞,如同被圣光點亮的微末靈魂。
在這片知識與信仰構(gòu)筑的圣殿深處,教皇納斯特端坐于一張厚重的、被歲月磨礪得溫潤發(fā)亮的橡木長桌前。他身姿挺拔,即使坐著,也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白色法衣的袖口一絲不茍地挽起,露出線條清晰的手腕。他面前攤開著一份堪稱“活化石”的古老手稿。羊皮紙的邊緣已經(jīng)焦黑卷曲,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上面用早已褪色的鐵膽墨水描繪著極其復(fù)雜扭曲、如同魔鬼囈語般的符文,旁邊是用古拉丁文書寫的、艱深晦澀到近乎密碼的注解。這是教廷密藏寶庫中最為禁忌的文獻之一,一份關(guān)于上古時期封印強大黑暗存在的儀式記錄。卷軸上殘留的、幾乎微不可查的黑暗能量波動,與近期世界各地頻發(fā)的異常事件隱隱呼應(yīng),如同一根無形的線,牽動著納斯特作為守護者的神經(jīng)。
納斯特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以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謹慎,輕輕拂過那些難以辨認的符號。他的眉心微蹙,熔金般的眼眸專注而深邃,仿佛要將每一個扭曲的線條都刻入腦海,試圖從中解讀出神在時間長河中對黑暗的低語與封印的箴言。陽光透過彩窗,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投下圣彼得手持鑰匙的藍色光影,更添幾分肅穆。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如同幽靈,又如同融入這片古老空間本身的陰影,悄無聲息地走近。是侍從修女歌爾珈。她的腳步輕盈得仿佛沒有重量,寬大的灰色修女袍下擺拂過光滑的石板地面,只發(fā)出比塵埃飄落更細微的聲響。她手中托著一個銀盤,上面放著一只盛著清澈泉水的銀杯。水波在杯中微微蕩漾,映著從高處投下的彩色光斑。
她將銀杯輕輕放在納斯特手邊,動作帶著一種刻意訓(xùn)練過的、近乎舞蹈般的優(yōu)雅,每一個角度都精準而賞心悅目。“陛下似乎為這些古老的智慧而困擾?” 她的聲音響起,輕柔得如同羽毛搔刮過最敏感的耳膜,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卻又在尾音處藏著一絲難以捕捉的、仿佛能鉆入心底的磁性。
在俯身放杯的瞬間,寬大的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纖細得驚人的、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她冰涼的指尖,“不經(jīng)意”地、極其短暫地擦過納斯特握著手稿邊緣的手背。那觸感,冰冷、滑膩,帶著一種不屬于人類體溫的質(zhì)感,如同最上等的寒玉,又像毒蛇鱗片滑過皮膚。
納斯特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那冰冷的觸感如同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透了他沉浸在古老符文中的專注壁壘。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手,仿佛只是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目光卻依舊牢牢鎖定在那些艱澀的符號上,聲音平靜無波,如同誦讀禱文:“古老的智慧如同深埋于圣山深處的礦藏,需要無盡的耐心與至誠的敬畏方能挖掘。解讀它們,如同在聆聽神于時間長河湍流中,對黑暗低語的封印箴言?!?他頓了頓,似乎想驅(qū)散那指尖帶來的、縈繞不去的異樣感,下意識地引用了《雅歌》中的句子,語氣卻像是在向信徒布道最嚴肅的教義,帶著不容置疑的神圣感:
“*Ecce tu pulchra es, amica mea, ecce tu pulchra es, oculi tui columbarum.* (看哪,我的佳偶,你甚美麗!看哪,我的佳偶,你甚美麗!你的眼好像鴿子眼。) *Canticum Canticorum 1:15.*”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并未完全離開書稿,金色的瞳孔在光影中顯得深邃而疏離,“然而,外在的美麗如同晨曦下的朝露,縱然璀璨,終將消散于無形。真正的、永恒的美,在于靈魂的純凈無瑕,在于對至高主的全然信靠與奉獻?!?他像是在告誡歌爾珈,更像是在提醒自己,在這充滿誘惑與試探的世界里,堅守內(nèi)心的圣所。
歌爾珈并未如尋常修女般惶恐退開。她反而微微傾身,一縷如月光凝練而成的銀白色發(fā)絲,從兜帽嚴密的縫隙中悄然滑落,帶著冰涼的觸感,若有似無地拂過納斯特翻動脆弱書頁的手腕。動作自然得如同整理書卷的延伸,卻又帶著一種刻意的、撩撥心弦的曖昧。一股冷冽而奇異的幽香,混合著古老書卷的沉厚氣息,悄然鉆入納斯特的鼻息。那香氣,初聞清冷如雪后覆蓋松林的寒霧,純凈凜冽;細嗅之下,卻又隱隱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夜間綻放的曼陀羅花般的甜膩,帶著引人沉淪、墮入深淵的誘惑。
納斯特握著書頁邊緣的手指,在那發(fā)絲拂過和異香侵襲的瞬間,不易察覺地收緊了一下。指腹下的古老羊皮紙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呻吟,仿佛不堪這無形壓力的重負。
歌爾珈——或者說,歌爾克——的眼底深處,一絲妖異而興奮的光芒如流星般迅速劃過,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清脆悅耳,如同價值連城的碎玉落在純銀的托盤上,卻又在純凈的音色里,揉入了一絲刻意偽裝的、少女般的天真和潛藏的、如同蛛絲般粘稠的誘惑:“陛下教誨的是。清心寡欲,方得覲見神顏,此乃至理?!?她微微抬起頭,兜帽形成的陰影恰到好處地籠罩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和那抹淡色的唇。然而,就在這陰影之下,那雙眼睛卻抬了起來,透過朦朧的光影,大膽地、直勾勾地迎上納斯特轉(zhuǎn)過來的視線。
那眼神,乍看純凈如初生羔羊,帶著不諳世事的懵懂;深處卻如同不見底的寒潭,幽深、冰冷,蘊藏著洞察人心的狡黠和一絲對神圣權(quán)威的、近乎褻瀆的挑釁。
“只是…” 她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親昵,卻又字字清晰,“*Sicut lilium inter spinas, sic amica mea inter filias.*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荊棘內(nèi)。) *Canticum Canticorum 2:2.*” 她再次引用了《雅歌》的下句,將納斯特方才用以“引導(dǎo)”的經(jīng)文,巧妙地扭曲、嫁接,變成了一個關(guān)于自身處境的、充滿曖昧暗示與哲學(xué)悖論的隱喻。
“有時,美麗的存在本身,是否就注定要承受荊棘的環(huán)繞與刺痛?世人只見其芳華,誰又曾憐惜其根莖被利刺所傷?”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書桌光滑的邊緣,動作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優(yōu)雅,“又或者… 這生于荊棘的百合,其存在本身,便是對那環(huán)繞它的、既定規(guī)則與樊籬的一種…無聲挑戰(zhàn)?它的美麗,究竟是神的恩賜,還是…對秩序的一種叛逆?” 話語如同拋入靜湖的石子,在神圣的圖書館里激起無形的漣漪。她將圣潔的情詩,化作了質(zhì)疑神圣秩序、并為自身“異類”存在辯護的武器。
兩人的目光,在漂浮著千年智慧塵埃的靜謐光柱中,短暫地、卻無比清晰地交匯了。納斯特那如同熔煉的黃金般、象征著神性威嚴與無上意志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那波動快得如同幻覺,像投入熔金的冰屑瞬間汽化,卻又真實地擾動了那古井無波的表面,泛起一絲難以察覺的漣漪。那不是被冒犯的憤怒,不是對異端的厭惡,更像是一種…被觸及未知領(lǐng)域的探究,一絲被尖銳問題刺中核心教義而產(chǎn)生的、極淡的困惑?以及,一種被那幽深寒潭般的目光所吸引的、本能的警覺?
歌爾克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漣漪——那并非堅冰碎裂的巨響,而是冰層深處第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這發(fā)現(xiàn)讓他(她)的靈魂深處涌起一陣近乎顫栗的興奮。
“啪!”
一聲沉悶的輕響突兀地打破了圖書館的絕對寂靜。納斯特猛地合上了那本攤開的古老手稿,動作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促。厚重的羊皮紙卷軸撞擊在橡木桌面上,震起一小片微塵。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身后高聳書架的陰影中投下巨大的、極具壓迫感的輪廓,仿佛一尊被驚動的守護神像。圖書館內(nèi)原本靜謐流淌的空氣似乎都為之一滯。
“歌爾珈修女,” 納斯特的聲音恢復(fù)了教皇應(yīng)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嚴,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強化的冷硬,如同冬日教堂的鐘聲,“謹守你的本分與向主立下的神圣誓言。侍奉之道,首重清心寡欲,摒棄塵世雜念,專注于靈性的潔凈與對主的全然交付。*Beati mundo corde, quoniam ipsi Deum videbunt.* (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 *Matthew 5:8.*” 他引用了《馬太福音》中關(guān)于“清心”的著名經(jīng)文,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歌爾珈身上,帶著審視與告誡,“你,退下吧。沒有召喚,不得擅入此間。”
命令清晰,斬釘截鐵,不容任何辯駁。
歌爾珈順從地、姿態(tài)無可挑剔地行了一個深屈膝禮,寬大的修女袍在地上拖曳出輕微的、如同嘆息般的聲響?!笆?,陛下。愿主的智慧指引您。” 她的聲音溫順柔和,如同最虔誠的羔羊。她緩緩轉(zhuǎn)身,面向著納斯特的方向,低垂著頭,保持著恭謹?shù)淖藨B(tài),一步步向圖書館深處、光線更為幽暗的書架間退去。
當她背對著納斯特,身影即將沒入那一片由厚重典籍構(gòu)筑的陰影迷宮時,寬大兜帽的遮掩下,那張被陰影籠罩的絕美臉上,緩緩地、無聲地綻放出一個勝利般的、妖嬈到驚心動魄的笑容。那笑容里沒有得意忘形的張揚,只有一種冰冷的、洞悉獵物弱點的了然,以及一種棋手落下關(guān)鍵一子后的從容。冰封的圣湖,那看似堅不可摧、象征著絕對神性與意志的堡壘,終于被她的指尖,用圣經(jīng)的雅歌與冰冷的觸碰,撬開了第一道細微的縫隙。
這場以神圣殿堂為棋盤、以靈魂為賭注的危險游戲,棋局已開,落子無悔。而她,初代血族歌爾克,已成功地將一枚名為“疑惑”與“吸引”的種子,悄然埋入了教皇納斯特那亙古堅冰般的心湖深處。種子雖小,卻蘊含著足以腐蝕神性基石的力量。她期待著,它在那片圣光的土壤里,生根發(fā)芽,最終綻放出怎樣打敗性的花朵。
納斯特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注視著歌爾珈消失的方向,那縷奇異的冷香似乎還在鼻尖縈繞。圖書館恢復(fù)了絕對的寂靜,只有塵埃在光柱中無聲起舞。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剛才被那冰冷發(fā)絲觸碰過的手腕,那里仿佛還殘留著一絲異樣的酥麻。他猛地攥緊手指,仿佛要將那不該有的觸感捏碎。金色的眼眸深處,方才那絲漣漪雖已平復(fù),但湖底的暗流,卻已悄然涌動。他重新坐下,試圖將注意力拉回那艱澀的符文,然而,那幽深的、如同寒潭般的純凈眼眸,和那句關(guān)于“荊棘百合”的悖論詰問,卻如同最頑固的魔咒,在他神圣的思維壁壘中,投下了第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心湖的冰面之下,暗流開始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