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的夜，死寂得能吞噬心跳。寒風在斷壁殘垣間嗚咽，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低泣。堡內(nèi)唯一還算完整的土屋里，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一小片區(qū)域。林風坐在一張三條腿、用石頭墊著的破木桌后，面前攤開著一本殘破不堪、字跡模糊的泛黃冊子——黑石堡在冊軍戶名冊。旁邊，是堡里僅存的兩把銹蝕得如同廢鐵的腰刀，在燈下反射著暗紅詭異的光。
趙猛抱著膀子，像一尊沉默的兇神，獨眼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警惕的寒芒，靠在門邊的土墻上。他帶來的幾個老兵，也如同影子般守在屋外，在寒風中凍得微微發(fā)抖，卻不敢有絲毫懈怠。他們知道，庫房里那僅存的三石發(fā)霉粟米，就是這堡里幾十口人最后的命脈，也是新百戶大人立威的基石。任何敢打這主意的人，都會面臨他們這些剛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老卒的雷霆手段。
林風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紙頁上緩緩劃過。名冊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許多已經(jīng)被墨污或蟲蛀模糊不清。他翻過一頁，又翻過一頁。眉頭越皺越緊。
**“洪武二十七年，黑石堡在冊軍戶，一百一十二戶，丁口五百三十六?！?*
**“嘉靖四十三年，在冊軍戶七十八戶，丁口三百零九。”**
**“萬歷四十八年，在冊軍戶四十五戶，丁口一百九十七?！?*
**“崇禎四年（今年），在冊軍戶三十一戶，丁口一百五十四?！?*
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如同無聲的控訴，訴說著這個屯堡百年來的衰敗與消亡。從五百多人，銳減到名冊上的一百五十四人！而現(xiàn)實呢？林風下午親眼所見，活生生站在寒風里的，只有四十七個老弱病殘！
**巨大的差額！一百多人丁，憑空消失！**
林風的心沉到了谷底。這消失的一百多人，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朝廷理論上撥付給黑石堡的糧餉、軍械，是按照一百五十四人的標準！可實際上，能落到堡里的，恐怕連零頭都沒有！中間的差額去了哪里？答案呼之欲出——層層盤剝，中飽私囊！而這名冊上“存在”的一百多人，就是某些人源源不斷吸血的憑證！
**蛀蟲！必須揪出來！**
林風眼中寒光一閃。這不僅是整頓堡務的需要，更是生存的需要！只有徹底掌握堡內(nèi)真實情況，清除這些吸血的蛀蟲，才能讓本就微薄的資源真正用在刀刃上！
“趙總旗！”林風的聲音打破了屋內(nèi)的死寂，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卑職在！”趙猛立刻站直。
“傳令！”林風的目光銳利如刀，“明日辰時初刻（早上七點），堡內(nèi)所有能喘氣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全部到堡內(nèi)空地集合！點名！不到者，斷糧！敢有冒名頂替者……”他的目光掃過桌旁那兩把銹刀，聲音冰冷，“軍法從事！”
“遵命！”趙猛獨眼中兇光一閃，轉身大步走了出去。很快，他那帶著濃重山東口音、殺氣騰騰的吼聲在死寂的堡內(nèi)響起，如同驚雷炸響！
“百戶大人有令！明日辰時初刻！所有人！堡內(nèi)空地集合點名！不到的！斷糧！敢冒名頂替的！老子認得你，老子的刀可認不得你??！”
吼聲在寒風中斷壁殘垣間回蕩，帶著鐵血的味道，瞬間撕裂了堡內(nèi)麻木的死寂。黑暗中，傳來壓抑的咳嗽聲、低低的啜泣聲，還有……幾道極其細微、帶著驚惶的抽氣聲。
……
翌日，辰時初刻。
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風依舊刺骨。堡內(nèi)那片泥濘的空地上，黑壓壓地站著一群人。四十七口人，一個不少。幾個病得實在爬不起來的老人，也被家人或鄰居攙扶著，勉強站在人群邊緣，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所有人都裹著能找出來的最厚實的破爛衣物，臉上帶著深深的恐懼、麻木，以及一絲被強行驅(qū)趕出來的茫然。
林風站在空地中央一張用破木板臨時搭起的“臺子”上。他依舊穿著那身破舊的鴛鴦戰(zhàn)襖，左臂的傷布在寒風中飄動。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掃視著下方的人群。趙猛按刀侍立在他身側，獨眼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人群，幾個老兵也散布在四周，手按刀柄（雖然那刀銹得可能拔不出來），兇神惡煞。
空氣凝重得如同凍結。只有寒風刮過衣襟的獵獵聲和壓抑的呼吸聲。
林風拿起那份殘破的名冊，目光落在第一頁第一個名字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張大山！”
人群死寂。無人應答。
林風的目光掃過人群。一個須發(fā)皆白、拄著拐杖的老漢顫巍巍地向前挪了半步，渾濁的老眼里滿是哀傷：“回……回百戶大人……俺爹……張大山……前年……就……就餓死了……”
林風面無表情，用一支燒焦的木炭條，在名冊“張大山”的名字旁，重重劃了一道橫杠。動作干脆利落。
“李水生！”
“死了……去年……病死的……”一個婦人帶著哭腔回答。
“王鐵蛋！”
“逃……逃了……說是去登州府找活路……再沒回來……”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聲音里帶著絕望。
“趙四狗！”
“死了……”
“錢小五！”
“沒了……”
……
一個又一個名字被念出。
一個又一個“死了”、“沒了”、“逃了”的回答。
名冊上，一道道焦黑的橫杠無情地劃下，如同死亡的印記。
空氣中彌漫著越來越濃重的絕望和悲涼。人群里，壓抑的哭泣聲再也忍不住，低低地蔓延開來。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段逝去的生命，一個破碎的家庭，一個被這亂世吞噬的冤魂。
林風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繼續(xù)念下去。名冊翻過大半，被劃掉的名字已經(jīng)密密麻麻。終于，念到一個名字：
“劉二牛！”
短暫的沉默。人群里，一個縮在母親身后、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面黃肌瘦的半大男孩，畏畏縮縮地應了一聲：“……在……在……”
林風的目光瞬間銳利如刀，釘在那個男孩身上！他記得很清楚，名冊上記載的“劉二牛”，年齡標注是“丁壯”，二十三歲！眼前這個，分明是個孩子！
“你是劉二牛？”林風的聲音帶著刺骨的寒意。
那男孩嚇得渾身一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躲到母親身后。他母親，一個同樣瘦弱不堪的婦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聲音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大人饒命！大人饒命?。“衬腥恕瓌⒍！ツ瓯缓７俗プ摺啦恢?！俺……俺讓俺家狗娃頂了他爹的名字……就……就為了……為了能領那一丁點口糧活命啊！大人開恩！開恩?。 眿D人哭得撕心裂肺。
人群一陣騷動?？謶秩缤烈甙懵?。趙猛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握緊，獨眼死死盯住那對母子。
林風沉默著，目光掃過人群。他敏銳地捕捉到，在人群另外兩處角落，有人的身體在微微顫抖，眼神躲閃到了極致！
“孫滿倉！”林風聲音陡然拔高！
人群中，一個頭發(fā)花白、看起來足有六十多歲的老漢，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在……在……”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孫滿倉，名冊載，丁壯，二十五歲？”林風的聲音如同冰錐。
“我……我……”老漢噗通跪倒，老淚縱橫，“大人……我……我是他爹……孫滿倉他……他早沒了……我……我老糊涂了……貪那點糧……”
“周旺財！”林風的聲音如同催命符！
一個抱著嬰兒、臉色蠟黃的年輕婦人渾身劇震，懷里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拔摇夷腥恕芡敗皞€月……拉肚子……沒了……我……我……”婦人泣不成聲。
三個！整整三個冒名頂替者！為了那點微薄得可憐、甚至可能從未真正落到堡里的口糧份額！
人群徹底死寂。只剩下寒風呼嘯和壓抑的哭泣。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所有人淹沒。被揭穿的恐懼，對未來的絕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林風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三個冒名者，看著那絕望哭泣的婦孺，看著周圍那些麻木中帶著恐懼的眼睛。他沒有立刻發(fā)作。他緩緩合上那本劃滿死亡印記的名冊，聲音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蓋過了寒風和哭泣：
“名冊之上，一百五十四人！堡內(nèi)實存，四十七口！此情此景，觸目驚心！”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厲，“冒名頂替，按軍規(guī)，當斬！”
“大人饒命??！”三個冒名者和他們的家人發(fā)出凄厲的哭喊，拼命磕頭。
趙猛眼中兇光一閃，手已經(jīng)握緊了刀柄，只等林風一聲令下！
林風卻話鋒一轉，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然！念爾等皆為活命，情有可原！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目光如電，掃過全場，“從今日起，黑石堡，只認實存丁口！虛名冊上之糧餉，非我等所能染指！但堡內(nèi)存亡，系于我等自身！”
他猛地提高聲音，如同驚雷炸響：
“本官宣布！堡內(nèi)所有人等，無論男女老幼，皆有其職！皆有其責！有勞者，方可得食！”
“現(xiàn)！重新編組！”
林風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決斷和力量：
“所有年十三以上、六十以下男子，無論是否帶傷，編為‘守備隊’！趙猛趙總旗任隊正！負責修繕堡墻、警戒巡邏、護衛(wèi)堡寨！隊內(nèi)分三組，輪流執(zhí)役！”
趙猛猛地挺直腰板，獨眼中爆射出精光，嘶聲應道：“遵命！”他帶來的幾個老兵也精神一振。
那些原本拿著木叉、眼神躲閃的堡內(nèi)青壯（雖然沒幾個），臉上也露出了一絲茫然和……被點名的緊張。
“所有婦人，無論老弱，編為‘內(nèi)務隊’！負責炊事、縫補、漿洗、照料傷員！由……”林風的目光掃過人群，落在一個看起來還算麻利、眼神相對清明的中年婦人身上，“由李嬸暫領隊正！”
那被點名的李嬸嚇了一跳，隨即在周圍婦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有些手足無措地應了一聲：“……是…是，大人……”
“所有六十以上老者，十三以下孩童，編為‘雜役隊’！負責收集柴草、清理堡內(nèi)、喂養(yǎng)牲畜（如果有的話）、以及……”林風的目光掃過那片灰白色的鹽堿灘，“收集鹽堿土塊！由孫老丈暫領隊正！”他指的是那個最早被趙猛嚇跪、看起來還算忠厚的老漢。
孫老漢也愣住了，隨即老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顫巍巍地躬身：“老……老漢領命……”
“所有隊正，每日需向本官稟報所管事務及人手狀況！各隊人員，每日卯時（早上五點）點卯，各司其職！酉時（下午五點）方可歇息！無故不到者，扣當日口糧！勤勉有功者，賞！”
**賞！**
這個字眼，在絕望的人群中如同投入一顆火星！
林風的聲音如同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即日起，立堡規(guī)三條！”
“其一：私斗者，無論緣由，鞭二十！”
“其二：私藏、偷盜堡內(nèi)公物（尤其是糧食）者，斷糧三日！重犯者，驅(qū)逐出堡！”
“其三：舉報奸細、匪情，或于修繕、耕作、制鹽等事中有功者，賞糧一升！或視功勞大小，另有重賞！”
**賞糧一升！重賞！**
火星瞬間燃起微弱的火苗！那些原本麻木絕望的眼睛里，第一次亮起了一絲微弱的光芒！一升糧！在平時微不足道，但在瀕臨餓死的此刻，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林風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三個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冒名者身上，聲音冰冷：
“至于爾等三人！死罪雖免，活罪難饒！今日起，編入雜役隊最苦最累之組！每日口糧減半！以儆效尤！若再有犯，兩罪并罰，定斬不饒！”
“謝大人！謝大人不殺之恩！”三人如蒙大赦，涕淚橫流，拼命磕頭。
林風不再看他們，目光掃過全場，看著那些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火苗的老弱，看著趙猛和他手下老兵眼中的肅殺，最后落在那片灰白色的鹽堿灘上。
“都聽清楚了？！”他厲聲喝問。
“聽……聽清楚了……”稀稀拉拉、參差不齊的回應響起，帶著恐懼，也帶著一絲剛剛被點燃的、微弱的希望。
“大聲點！本官聽不見！”林風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
“聽清楚了！”這一次，聲音大了許多，帶著一種被逼出來的力量。
“散！”林風大手一揮。
人群如同受驚的羊群，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未知的茫然，緩緩散去。三個冒名者被趙猛的老兵毫不客氣地拎起來，丟進了雜役隊的人群里。
寒風依舊呼嘯，卷起地上的鹽堿塵土。但黑石堡這片死寂的墳場里，似乎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林風站在簡陋的木臺上，看著散去的人群，看著趙猛開始吆喝著將幾個青壯聚攏起來，指著坍塌的堡墻比劃；看著李嬸有些慌亂地招呼著幾個婦人，商量著怎么安排那點可憐的粟米；看著孫老漢佝僂著背，帶著一群老人和孩子，走向那片灰白色的鹽堿灘……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本劃滿焦黑橫杠、如同死亡賬簿的名冊，又看了看旁邊那兩把象征堡內(nèi)武備徹底廢弛的銹刀。左臂的傷口在寒風刺激下隱隱作痛。
**第一把火，燒起來了。**
燒掉了名冊上的虛妄，燒掉了根深蒂固的麻木，也燒出了一條用規(guī)矩和希望勉強維系的生路。
但這火，能燒多久？能驅(qū)散多少嚴寒？能在這片真正的絕地上，燒出怎樣一條活路？
林風不知道。他只知道，路，已經(jīng)踏上了。身后是刑場的鍘刀，是宋長山冰冷的漠視，是前任百戶血淋淋的下場。前方，只有這片鹽堿灘，和這四十七個剛剛被他強行喚醒一絲生念的老弱。
他深吸一口帶著濃重咸腥和塵土的冰冷空氣，走下木臺。第一步，是去看那三石發(fā)霉的粟米，如何分配，才能讓這微弱的火苗，支撐得更久一點。
堡內(nèi)，終于響起了不一樣的聲音——趙猛粗糲的呵斥聲，婦人低聲的商量，老人孩子的咳嗽，還有……鐵器（哪怕是銹鋤頭）敲擊凍土的沉悶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