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衛(wèi)軍糧的朱漆印記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風和所有黑石堡士兵的心頭。那夜從野狼溝返回的路程,沉重得如同背負著一座大山。二十多石救命的糧食,此刻卻散發(fā)著致命的氣息。張鐵柱因失血過多幾度昏厥,被眾人用簡陋擔架輪流抬著,每一次顛簸都帶來痛苦的呻吟,讓隊伍的氣氛更加壓抑。
回到黑石堡,迎接他們的并非純粹的喜悅。當沉重的糧袋卸下,當周大錘這個陌生的老鐵匠被引入,當張鐵柱被安置在唯一還算完整的土炕上,臉色慘白如紙,呼吸微弱時,堡內彌漫的是一種劫后余生與巨大危機并存的復雜情緒。
林風強撐著疲憊和巨大的精神壓力,立刻下達了幾道嚴令:
1. 軍糧印記:所有帶回的糧袋,由趙猛親自帶幾個絕對可靠的老兵(如李嬸的兒子),在堡內最偏僻的角落,用刀刮、水洗、泥糊,務必徹底消除所有朱漆印記。處理后的糧食混入堡內原有的少量存糧,統(tǒng)一儲存在加固過的地窖深處,嚴加看管。
2. 周大錘:暫時安置在靠近王木生家的一間破屋,由王木生父子“照看”,實為監(jiān)視。堡內所有破損的鐵器、農具,包括繳獲的那些土匪廢鐵,都堆到他面前,讓他盡快開工修復。林風只丟下一句話:“先干好眼前活,證明你的價值,堡里不會虧待匠人。”
3. 張鐵柱: 成了林風心頭最大的牽掛。堡內缺醫(yī)少藥,唯一懂點跌打損傷的老兵看過傷口后直搖頭,說太深,天氣又冷,怕是要“走黃”(感染)。林風能做的,只有用煮開的鹽水(奢侈地用了點新提的粗鹽)反復清洗傷口,再用相對干凈的布條緊緊包扎,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他守在張鐵柱炕邊,看著他因高燒而通紅的臉和痛苦的囈語,心如刀絞。這個沉默的漢子,是為他擋的刀!這份情,他記下了。
4. 警惕:嚴令加強堡墻巡邏,特別是夜間。野狼溝廢墟中那幾道怨毒的目光,始終是懸在頭頂?shù)睦麆Α?/p>
巨大的壓力如同磨盤,碾磨著林風的神經。他幾乎不眠不休,一邊盯著鹽田的進度,一邊關注著張鐵柱的傷勢和周大錘的動靜,還要時刻提防著可能的追查和報復。眼下的困局,唯一的破局點,似乎只剩下那片灰白色的鹽堿灘!
“大人!成了!您快來看!”王木生興奮得有些變調的聲音,如同天籟般打破了黑石堡連日來的陰霾。
林風一個激靈,丟下正在擦拭的匕首,疾步沖向鹽田旁的工棚。
只見王木生雙手捧著一個粗陶碗,碗底靜靜躺著一小撮結晶。那不再是之前灰白粗糙的鹽粒,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細膩的、接近雪白的顏色!雖然還帶著極淡的微黃,雜質也并未完全除盡,但比起之前那些灰撲撲的鹽塊,已然是天壤之別!
“雪花鹽!真的像雪花一樣!”李嬸在旁邊看著,忍不住發(fā)出驚嘆。
林風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撮,放入口中。咸!純粹的咸!雖然還有一絲極細微的澀味,但那股泥土和怪異的苦澀感已經消失無蹤!這品質,已經遠超市面上流通的普通粗鹽,甚至接近官鹽鋪子里中上等的貨色了!
“好!好!好!”林風連說三個好字,壓抑許久的激動終于找到了宣泄口,“王木生,你立了大功!”他看著眼前這個因為連續(xù)熬夜而眼窩深陷、卻精神亢奮的年輕人,心中充滿了欣慰。多層過濾架(結合了王木生從記憶里蘇家濾缸琢磨出的結構和林風提供的活性炭思路)和更細致的熬煮結晶控制,終于結出了碩果!
“全靠大人指點!”王木生憨厚地撓撓頭,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驕傲,“俺就是按大人說的,把木炭磨得更細,沙層鋪得更厚實,淋鹵慢點,熬煮的火候也小心盯著……就是這貝殼粉,還得想法子磨得更細些……”
“已經很好了!”林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刻加大產量!人手不夠,全堡能動的人都調過來!這是我們黑石堡的命根子!”
鹽田瞬間成了黑石堡最熱火朝天的地方。提純“雪花鹽”的流程被迅速分解,形成簡單的流水線:刮取鹽土、淋鹵、過濾、熬煮、結晶、晾曬、研磨、裝袋。老弱婦孺各司其職,連半大的孩子都幫著看火或運送鹽土。一袋袋相對精細的“雪花鹽”被生產出來,堆放在干燥的庫房里,散發(fā)著淡淡的咸腥和希望的味道。
然而,鹽有了,怎么變成糧食和物資?如何避開可能的盤查?林風將目光投向了堡外。他需要一個可靠的渠道,一個能避開官府耳目、又能消化這批“私鹽”的行商。
機會很快送上門來。
幾日后,一個穿著半舊綢衫、頭戴瓜皮帽、留著兩撇鼠須的中年行商,帶著兩個挑著雜貨擔子的伙計,出現(xiàn)在了黑石堡殘破的堡門外。他自稱姓陳,名四,常年在這一片走鄉(xiāng)串寨,販賣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收購些山貨皮毛。
“聽聞黑石堡換了新百戶大人,治下氣象一新,特來拜會,看看有無生意可做?!标愃臐M臉堆笑,說話圓滑,一雙小眼睛卻滴溜溜地亂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堡內簡陋卻井然有序的景象,以及那些正在鹽田忙碌的軍戶。
林風親自接待了他。在堡內唯一還算體面的“議事廳”(其實就是一間稍大的土屋),陳四的目光很快就被林風“不經意”放在桌上的一小碟雪白鹽粒吸引了。他眼中精光一閃,臉上笑容更盛。
“林大人,這鹽……色澤上佳?。 标愃脑囂街鴨柕?,手指捻起幾粒,放在舌尖嘗了嘗,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咸純味正,雜質甚少!這可是上等的好鹽!不知大人從何處得來?若能勻給在下一些,價錢好商量!”
林風心中冷笑,這陳四明顯是聞著味來的。什么走鄉(xiāng)串寨,恐怕是某些大鹽商的耳目,專門在衛(wèi)所屯堡附近轉悠,尋找可能的私鹽來源。但他面上不動聲色,淡淡道:“哦?陳掌柜識貨。此乃我堡中軍戶閑暇時,取海邊鹽土,自己琢磨著提純的些許粗鹽,聊以自用罷了。產量有限,恐怕難以供應陳掌柜?!?/p>
“自己提純的?”陳四臉上的驚訝更甚,還帶著一絲難以置信。他再次仔細看了看那鹽,又看了看林風年輕卻沉穩(wěn)的臉,心中念頭急轉。這鹽的品質,絕非普通軍戶能弄出來的!這新來的百戶,不簡單!
“大人過謙了!”陳四的笑容越發(fā)熱情,“此等成色,便是登州府城蘇記鹽鋪的上等青鹽,也不過如此!大人若信得過在下,在下愿為大人分憂!大人有多少,在下就能吃下多少!價格嘛……”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按市面官鹽價的…三倍!如何?”
三倍!這個價格極具誘惑力!堡內眾人若是聽到,恐怕要歡呼雀躍。但林風心中警鈴微作。這陳四如此爽快,開價又高,背后必有倚仗,極可能就是那登州大鹽商蘇家的人!蘇家這條線,終于浮出水面了。
“三倍?”林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臉上露出沉吟之色,“陳掌柜爽快。不過,此鹽提純不易,耗費人力物力甚巨。且我堡中數(shù)百軍民,亦需此鹽度日。目前產量,僅能勉強自給,恐難大量供應。不過……”他話鋒一轉,“若陳掌柜誠心合作,我可每月固定提供一石半此鹽。價格,就按你說的三倍。但需現(xiàn)銀或等價的糧食、布匹、鐵器結算。而且,”他目光銳利地看著陳四,“我只認陳掌柜你這條線,鹽從何來,銷往何處,與我黑石堡無關?!?/p>
陳四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每月一石半,量不大,但勝在穩(wěn)定且品質極高。這林百戶年紀雖輕,卻是個明白人,懂得規(guī)避風險,只做源頭供貨,不沾手下游銷售。這正合他意。
“大人快人快語!”陳四撫掌笑道,“成交!就按大人說的辦!每月一石半,三倍官鹽價,現(xiàn)銀或大人所需物資結算!在下月底必準時前來提貨!”他頓了頓,笑容更加意味深長,“大人放心,在下在登州府,還是有些人脈的。這鹽的來路,定會處理得干干凈凈,絕不給大人添麻煩?!边@幾乎是明示了他背后的能量。
第一筆“鹽生意”就此敲定??粗愃膸е鴿M意的笑容離開,林風心頭卻無多少輕松。與蘇家這條大鱷的接觸已經開始,是福是禍,猶未可知。但至少,黑石堡有了一條穩(wěn)定的、相對安全的財源。
就在林風盤算著如何用這第一筆“鹽利”換回急需的糧食和藥品時,堡內西側靠近王木生家的方向,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轟——?。?!
緊接著是凄厲的慘叫和驚恐的哭喊!
“怎么回事?!”林風臉色劇變,猛地沖出屋子。
只見周大錘臨時搭建的簡陋鐵匠棚方向,濃煙滾滾!破碎的木片和灼熱的鐵屑飛濺得到處都是!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火藥味和皮肉焦糊的氣息!
幾個人影倒在血泊和廢墟中,痛苦地翻滾哀嚎!離爆炸中心最近的一個年輕士兵,半個身子血肉模糊,眼見是不活了!另外三人也渾身是血,被灼傷或被飛濺的鐵片擊中,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而在爆炸的中心,周大錘本人跌坐在地,滿臉黢黑,頭發(fā)眉毛被燎掉大半,身上的破襖被燒出幾個大洞,露出里面焦黑的皮肉。他手中還緊緊抓著一個扭曲變形的鐵管狀物體,眼神呆滯,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的茫然。
他面前那個臨時壘砌的小爐子已經徹底炸開,火星四濺。
“火…火銃……”周大錘看著手中那扭曲的鐵管,如同看著來自地獄的惡魔,嘴唇哆嗦著,發(fā)出夢囈般的聲音,“…炸…炸了……”
林風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席卷全身!
火銃!周大錘果然在偷偷嘗試修復從黑風寨帶回來的那幾支破爛火繩槍!而且,他失敗了!造成了慘烈的炸膛事故!
死1傷3!這代價,太過沉重!
“救人!快救人!”林風嘶吼著沖了過去,心中充滿了憤怒、懊悔和冰冷的寒意。他太大意了!也太急于求成了!明知周大錘對火銃有異常的恐懼,明知修復火器風險極大,卻沒有嚴加看管和明確禁令!
他看著地上那具年輕的、尚在抽搐的尸體,看著那三個痛苦哀嚎的傷員,看著呆若木雞、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的周大錘,再想到地窖里那些隨時可能引爆的軍糧,以及張鐵柱依舊高燒不退的傷勢……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如同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黑石堡的生路,每一步都踏在刀鋒之上,浸染著鮮血。鹽利初顯的光芒,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色陰霾所籠罩。